斫地莫哀终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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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松罗

发小芋头发消息来,说阿爷去世了。

那是我很喜欢的爷爷,走了。

小时候,池头角还没拆以前,房子都是紧挨着的,小孩子吃的都是百家饭,今天窜到东家,明日又跑至西家。

阿爷常在弄堂口支一口锅,炸臭豆腐或者油墩子,他炸一块,我们吃一块,炸一块,我们吃一块,哪怕是高温的滚油里刚捞出来的,烫的嘴皮子都破了,我们也不管,叼起来就跑。

他一回头,盘子里空空如也,也不生气,只会哎一声,一拍大腿,笑着骂,你们这群小瘪三。

瘪三在沪语里是骂人的,但穷人家也叫自己孩子小瘪三,骂的贱,天不管,孩子容易长得大。

所以我们都不怕他,池头角的孩子都不怕他。

我们小学生念课本,一句英文反反复复念,“I have a book”,阿爷在旁边听到了,堆着笑,“我小时候学校里也是念英文的,后来太穷了念不下去了,我还记得book,是书的意思吧?”

我们激动的说,“是啊是啊,阿爷你记性真好”。

阿爷笑的呵呵呵的,皴皱的皮肤泛着激动的红。

阿爷喜欢讲故事。有次他多喝了一小杯黄酒,没嚼他爱吃的放屁豆,絮絮叨叨的跟我们讲解放前的日子。其实他一直想讲的,讲讲他的半生风雨,讲讲他的风餐露宿,讲过了,有人听了,苦也就不算是苦了。然而半大小孩哪有耐心?芋头支开老虎窗大喊一声,“谁要打魂斗罗?”底下轰一声,小孩就全跑了。

我没跑,我喜欢听阿爷讲话。阿爷祖籍是扬州,后来在天津待了大半辈子,他一喝醉,几地口音就混着来,我觉得好玩,只是这点点兴头,实在支撑不了我一直听下去,于是后来我也溜了。

但,就那一会儿,我到如今也还记得,记得他的眉飞色舞和红的发亮的脸庞。

他讲自己还是半大孩子时,去给木匠做学徒,也就你这个年纪吧,每天三四点就要起床,吃饭要候师傅切,师傅切完了学徒才能切,动筷子只能动跟前的,有的菜叫看菜,只能看,不能切的。师傅师娘一个不高兴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学徒苦啊,多苦啊,就只盼着有朝一日自己能独当一面,也当上了师傅。

有时候会赚点零花钱。那年头婚丧嫁娶,找一些小孩子在队伍前敲个锣打个铃,一次给30个铜板。每回领了铜板,阿爷会花12个子儿吃一碗阳春面,高记的,他说一直记得,一碗细面,一把碎葱,一勺酱油,再撒几颗开洋,那就算是开了洋荤了。其余的钱,回家乖乖的交给姆妈。

再后来打仗了,学徒也做不下去,要切饭要生存,头一件,却连米都没有。哪像你们如今的孩子,饭不想切了,还剩半碗扔下就跑了,我看着好心疼。我们那时候,米价蹭蹭往上涨,今天一个价,明天又是一个价,老百姓根本切不起的。

但人是要活下去的,他千方百计寻了一条路,能赚一点外快和全家的口粮,就是跟着跑单帮的运黑市米。但运米是极其凶险的,从七宝把米背到南市,途中会经过一条封锁线,所谓的封锁线,就是市区和乡下之间的一条水浜,浜上只有一座桥,桥上设了卡,由“黄毛狗”看守。

黄毛狗这个称呼,我一直弄不清楚是什么,后来猜测可能是皇协军,也称伪军的。

但阿爷说起黄毛狗,是恨之入骨的,特别的激动,那个狗字,总是咬的重。

“黄毛狗”把持着封锁线上唯一的一座桥,要过桥,先验脸,认识的,那就给点钱,也就放过去了。要是没钱孝敬,揪出来打一顿,米被抢走,那都是轻的。

阿爷说,他亲眼看到一对小夫妻过桥,女的直接被日本人拖走了,男的当场打死扔进了水浜里。他们吓得魂不附体。

所以阿爷不敢从桥上走,他们想了办法,扎了很多捆稻草,在离桥远一些的地方,扔到河浜里,就像一座浮桥,人就踩着浮桥过河。但,浮桥本来就不稳,站住了,水能漫没膝盖,要是站不住,就直接载进河里。何况背米的大多是壮年男子,分量重,加上米又吃重,一个不慎,米掉进河浜里,捞都捞不上来,那就噬死老本了。

就是这样也不保险,时间长了,黄毛狗听说了这里有个浮桥,有时会弯过来巡视,阿爷他们听到风声了,急忙把米埋到土里立即跑,等黄毛狗走了再回来。

有一次,阿爷生怕米被别人抢走,跑的并不太远,于是被黄毛狗逮回来了。米也被刨了出来,问,米是不是你的,阿爷不敢说是,承认了那就是一子弹,于是咬死了说不是,还是逃不掉一顿毒打。那是枪架朝下,一下又一下狠狠的砸的,就往脊梁骨砸,砸的浑身是血。

米没了,钱也没了,阿爷踉踉跄跄的回到家,姆妈急坏了,却哪儿有钱请大夫?姆妈于是到街头,花几个铜板买两个烧饼,而后,用调羹刮街角贴地处甚至是茅坑旁的青苔绿藓,又脏又臭,夹进烧饼里吃下去。这是土方,治伤的,阿爷说。

多脏啊?怎么吃的下去啊?我问。

脏有什么办法?命都要没了,谁管脏不脏?幸好他年纪小,才不过十来岁,硬是撑下来了。那个年代就是这样,混乱不堪,小老百姓朝不保夕,挨打是常有的事,每一个铜板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过。

后来呢?我问。

后来就去参军了,阿爷说,轻飘飘的一句话。

也许,更苦更累的那些岁月,他反倒无从讲起了。

只可惜,那个时候,我应该好好听一听的。

说起来,阿爷也是老革命了。但对我们来说,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会做木工,会修自来水笔,还会修脚踏车。阿爷是弄堂里的红人,谁家桌腿瘸了,板凳坏了,都会找他来修,他不收钱,他愿意帮忙,他很高兴。

有那么多人需要他的帮忙,他很高兴。

芋头小时候是很调皮的,一个没看住,三分钟上房揭瓦,四分钟下河摸鱼。那时候公园里有个人工湖,水死了,臭烘烘的,芋头带我们挖了红蚯蚓钓小虾,卷起裤腿摸螺蛳。每次兴冲冲拎着蛇皮袋回来,迎接他的,都是阿爷的鸡毛掸子。打一回折一回,打折了好几根,终于有一回,芋头把鸡毛掸子偷偷的扔了,自以为这回天下太平,没想到第二天睁开眼,阿爷举着晾衣服的竹叉满世界揍他。

阿爷不像阿娘那么宠他,阿娘总说他是“宝宝子,囝囝子,”不爱吃青菜,好我们就吃清炒肉丝。吃虾麻烦?好,我们就清炒虾仁。阿爷喜欢给芋头做规矩,搬的都是学生意做学徒时的那一套,吃饭不能挑,夹菜不准翻,只能吃面前的菜,不准吃摆的远的。芋头嫌阿爷不疼他,我不是三代单传么?他叨叨,应该捧在手心里才是啊。

阿爷走前的最后几个月里,老是抓着他反反复复的说,家里有个红木箱子,是我们的传家宝,你要留留好,保存好。什么传家宝啊?芋头爸爸说,那是我和你妈结婚前你娘舅从红木厂的门市部买的,不值钱的,你阿爷老糊涂了。阿爷已经九十几岁人了,全家人都当他糊涂了,谁也没有往心里去。但谁也没想到,连怎么走,他也要自己说了算。

芋头说,几个月前,爸爸突发心脏病,半夜里打120救护车送进的医院,他正好加班,妈妈给他打电话时,他在电话里听到一个尖锐的哭声,从来没有听过的,妈妈说,那是你爷爷在哭。芋头吓坏了,他说从来没有听过阿爷哭,他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参军不哭,被毒打不哭,家里揭不开锅时也不曾哭,可是六十多岁的儿子被救护车送走了,他哭的失控,像个孩子。爸爸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妈妈陪了几个月,芋头两边跑,给阿爷做饭,回单位上班。阿爷说,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你忙你的。可是阿爷已经走不了路了,眼睛也看不见,耳朵也聋了。他烧水忘记关煤气,大小便失禁他也不知道。那一次,芋头一个人洗了一晚上厕所,他一句话也没有抱怨,却听到阿爷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内疚的叹,我没有用了,没有用了,拖累别人。

芋头说,我那个时候应该安慰他的,我应该告诉他,全家都很爱他的,可是乱哄哄的,谁也没有顾上他。

芋头为他整理遗物,抽屉拉开来,有芋头小时候用的玻璃镇纸,铁皮青蛙,飞行棋,卷笔刀,摆的整整齐齐,还有他从小到大的照片,从满月到大学,小心翼翼的压在玻璃板下面。抽屉里还有一些杂书,有些是芋头看过不要的,有些是旧书摊上淘的。阿爷没有上过几年学,但建国以后学文化,他上了很久的课,也一直在自学,因而他能看很深的古文。有一本《黄仲则诗选》,很老的版本了,中间一页夹了一枚放大镜,上面一句诗下划了条线,写的是“斫地莫哀终有别”。他以为这是阿爷的遗言,抱着书嚎啕大哭。

他不懂他的孤独和寂寞,我们都不曾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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