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溪饮鹿.

“Derlebensraumnichtinderdämonen.”

褪色的红字摇摇晃晃地扒拉在枯朽的木牌子上，似乎想警示途经的行人关于这片森林的诡异可怖。

“这是块指路牌么？”我歪头盯着木牌，用扫帚戳戳木牌，小声念叨着，“这分明是个迷宫。”

黑魆魆的树枝交错扭曲成一个个试图呐喊奔逃的人形——讲道理，我也想逃出去，如果我真的迷路了的话，传出去我就是奇奇怪怪物种圈里最丢人的魔女了。真让人发愁。我摸了摸鼻尖，不知如何是好。

“嗒——”

枯枝被踩碎的声音回响在寂静黑暗的森林里。

“谁？”我转向声音来源处，却看见了一只软软的小不点。

“你是天使吗？”他碧蓝的眼睛像藏了丰沛汪洋。

我像是瞧见了过去的时光——在广邈无尽的宇宙中，存在着许许多多的行星。在那些蔚蓝间杂的黑暗中，我偏只见着了一条明灭闪烁的星系——陨落——爆炸，迸出霹雳火光和洋洋尘埃。

东边山上森林里的巫师又双叒叕请大家去参加他养女的葬礼。

虽然去过四次了，但是我还是迷路了。

迷路的时候遇到了一只人类幼体，他把我当成了天使那种除了发光外毫无用处的物种，并且眨巴着眼睛让我带走他。我拒绝和没有眼力见的人类幼体接触。

“那你不是天使，是恶魔吗？”

他又将我和地下那堆黑漆漆的丑八怪联系在一起，简直不能忍！于是我冷冷地发了一条朋友圈：

“#奇奇怪怪生物圈#

如何处理讨厌的人类幼崽。”

“亲亲，不要的幼崽建议裹上鸡蛋液粘上面包糠放到油锅里炸至金黄哦。”——东方狼人果然很不靠谱。

“小朋友这么可爱你怎么可以吃小朋友嘤。”——南边精灵一如既往地散发着慈祥的母性光辉。

“抓去煲汤。”——西边女巫干脆利落。

好主意。

于是葬礼没参加成，反倒抓了个帮我煮咕噜咕噜奇奇怪怪魔法汤的小朋友。

在那个小家伙长到人类年龄十八岁时，他已比我都高了。蓝色的眼睛像藏了倒映着满天繁星的海面，凝视着人时竟觉他眼中有星星浮动闪烁，明朗又沉郁。

嗯不愧是我养出来的崽，够靓。

西边山上的女巫的养子也死了。

我带着我家崽去蹭吃蹭喝了。到葬礼的时候我看见了水晶棺里垂垂老矣的人类——女巫的养子。

他十周岁的时候我还抱过他。

那时他是个年轻鲜活的生命，热烈的浅橘色头发总是乱蓬蓬的，像云端独角兽拉着太阳奔跑时被云雾清风吹得张牙舞爪的毛发。可现在……可现在，躺在棺里的，分明是一个饱受时间摧残而痛苦衰竭的非生命。

我们是不老的，人类却在时光中流逝。

我偷偷叹口气，准备转去餐桌拿点吃的，一转身却看见他笑盈盈地递来一杯莓果汁。

“是个懂事孩子。”我呆了呆，又对他笑笑。

其他相识的宾客围了过来，把我们围了一圈然后互相咬耳朵。最后，我的好友魔女A凑过来拍拍我肩膀：“你捡的？”

“对啊。”

她笑容一僵，好些时间才憋出来一句：“啊哈哈哈挺好挺好，这个叫什么？”

叫什么？我其实没有想过。但既然她这样问了我就得想一个出来，所幸我未经思考良久已然念出了一个名字——“Geliebter”。

其他人哗然，窸窸窣窣声响一片。

我皱眉，不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诡异感究竟何故。而傍晚回到木屋看见魔女A发的朋友圈使我诡异感更甚——“回忆起了那年星期八24:61被13支配的恐惧”。

然而，这件事不过只是漫长无趣生命中的一点涟漪。记得太多，于是忘得太快。

我这几天总觉得Geliebter不太对劲。

他老看我。

像是他小时候看小甜饼和糖果的眼神。

我决定给他改名，因为一口一个“爱人”地叫养子的话无论怎么看都是很奇怪的事情。

“除非我心怀不轨呢。”我自言自语着。

却正好被拿着餐点进来的Geliebter听个正着。他眉头舒展，将餐盘放在桌子上后举起双手，又冲我眨眨眼睛作一脸天真无辜样，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什么都没听见哦。”

信你个鬼……！

我又羞又恼地别开头，粗声粗气地威胁道：“你最好没听见，不然我……”不然我怎么样呢……我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了，于是更恼了：“你出去！”

他低低的笑声在我耳边漾开。

我想伸手揉揉耳朵，却被他先下了手。

他捏捏我微烫的耳尖，坏心眼地凑近往我耳边吹了口气：“我是你的Geliebter。”

……

“#奇奇怪怪生物圈#

如何处理似乎到了发情期的人类幼崽。”

“扔掉。”——来自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吸血鬼。

“附议。”——来自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精灵。

“在一起的话不好吧……”魔女A留言。

我捏着魔法球，想了想还是回复了魔女A：对吧我也觉得不太好，要不要再去找只女性人类？

“我的意思是万一你从了，他天天处在发情期。我们就没机会去揪巨龙的胡须了。这样对我不好吧。”她回复道。

……你听听这是魔女会干的事吗？揪龙胡须那么有趣为什么要陪崽子！

最后我决定还是不理会他。Geliebter这个名字是叫不得了，那我就管他叫小G吧。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锅里的汤在翻滚，咕噜咕噜地冒泡泡——啪嗒啪嗒。我一边拿着长勺搅着，一边往里面扔狼骨头……去北边森林来回应该只需要人类时间的二十天吧。正美滋滋想着他估计还能拐个可爱的小精灵回来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是他。

他发上还落着北方森林未融的雪，门后是黑夜里的点点星光，月的清辉在他侧脸投下轻轻浅浅的阴影。

“我回来了。”他脸上疲惫之色难于掩抑。

我有些吃惊。本以为这段时间总把他支去东南西北，减少和他相处的时间，他便不会再对我有非分之想。可是我刚刚感受到了强烈的爱意——那是我母亲那一辈最喜欢从公主王子那里骗来的奇妙能量。我还在发怔，却猝不及防跌进他微凉的怀里，他的怀里有北方落雪的气息、双生花的香味，还有一点隐隐约约的地窖腐败霉味。

“我一直在想你。”他将我抱得很紧。

“呃我知道了。我要的东西呢？”我捂住自己发烫的脸，试图破坏这旖旎暧昧的氛围。

他从身后背包中拿出了一大束浅红色的双生花然后塞到我怀里，用极为复杂的眼神看了看我，小心翼翼问：

“我们不要错过，好吗？”

他的眼睛亮晶晶，也湿漉漉。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好。”

不知道多久以后，我回忆起这天，才隐约感到了他眼中的情愫——是惊慌、心疼和难以言喻的痛苦。

他从背后抱住我，下颔顶在我发上，轻声问我：“今天不出去玩吗？”

我霎时间收了愁眉苦脸的样子，转过身回抱他，咬牙装无事发生状：“不了。A老约我去揪龙胡须，揪了几百年了她还没玩够，好无聊哦。”

他哑然失笑，伸手揉揉我发顶：“我们一起去吧。”

巨龙的火把魔女A的胡萝卜色头发烧得焦糊糊。她一脸冷漠地看着在Geliebter怀里扮柔弱嘤嘤嘤的我，嘀咕道：“你还不如在家呢。”

善变的魔女A哟，你掉的是这个嘤嘤怪好友呢，还是这个恋爱脑傻白甜好友呢？要原装的？没有。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身为魔女中最迟钝的我也感觉到了时间的流动。因为Geliebter变了——他少年的清澈双眼已有些浑浊，他的发间也隐隐添了些白影。他仍是用极为温柔的眼神长久地凝视我，只是眼里有星星在一颗颗地坠落。

我想为他做些什么。比如让他有限的生命得以延长。

我还没敲开魔女A家的门，就听见她中气十足地喊：“我不在家！”

最后，我还是坐在她的床上喝着她鲜榨的莓果汁，这个非暴力不合作的单身老女人听了我的话后没露出太惊讶的神情，而是作头疼状撑头扶额以示无奈：

“你想让你的Geliebter延长生命？哦亲爱的，这是不可能存在的……不不不，精灵的泉水除了会发光之外一无是处……吸血鬼？又来了……哦我的撒旦啊……求求你清醒一点！”

走出A的家时，我有些恍惚地想，时间似乎可以带走一切。魔女一族也许是受到神罚，不老不伤像是一个温柔而又残忍的诅咒。

有一天。

Geliebter，不记得我了。

他枕在我的膝上，懵懵懂懂地看着我，像我们初次相遇时那样，问：“你是天使吗？”

我对他笑，眼泪却落了下来：“我是魔女。”

“那你叫什么？”

“活得太久了，我记不清了。”

“那我叫你Geliebte吧。”

他吃力地抬起手想摸摸我的头，却无力地垂下。

这一天，Geliebter死了。

我按魔女A所说的，撬开了地窖第二排第三块木板，里面有一本书，贴着十三个不同蓝色眼睛的少年照片。

“爱是会被时间带走的……你爱上一个人类又忘记了他……反反复复，他只是你的十四号。”

“不仅是人类在时光中流逝，爱也会。”

“曾经一号和七号Geliebter……你爱得很深……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再重蹈覆辙了……可你还是忘记了，再爱上下一号……不用难过……他只是十四号罢了……”

我看见了一封信。是Geliebter留的。我颤抖地打开，却只看见了一句话——“对人类而言，爱是永恒，是漫长岁月中燃烧不熄的心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