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见到仁村是隔着一户窗的,那是一家在车站附近的居酒屋,名字叫鸡结,就和名字一样,做的料理多半也是以鸡肉为主。他当时在吧台前吃着炸鸡喝着烧酒,就和平常大街上行走的老头没什么区别,但是他手边放着一台看起来过时了的相机,仿佛是贴身之物一样的,就在他拿筷子的手边,即使这样吃东西的时候很容易掉下去。
这家居酒屋我之前也去过几次,料理不错,烤鸡腿我是经常点的,老板娘也满和蔼可亲的,有次吃饭我还用蹩脚的日语和她聊过几句,也算是有过交集。这家店最让我意外的是包装筷子时上面手写的标语,不难看出店家在这点上应该是下了不少功夫,我每次去几乎写的东西都不一样。
我记得我和仁村搭上话的时候是在和家里人通完电话的第二个晚上,父亲那晚少见地鼓励我,让我多和日本人交流交流,也要尽量和日本人的圈子打打交道,“行吧。”我说完寒暄几句后也就把电话挂断了,看了看通话时间,2分多钟,算长了。
晚上回家后也就索性去了鸡结打发打发肚子。我在吧台最左侧的位置坐了下来,看见店内昏暗的灯光在我右侧打出了一幅影子,这才发觉仁村坐在我旁边,还是烧酒,还是炸鸡,手边依旧放着一台相机,像是一碟下酒菜一样,小酌时是不是看上两眼,好让自己弥散的目光聚焦一会,不至于失神。
“您平常喜欢照相吗?”我先用敬语小心地发问。
他把喝到一半的酒放了放,停顿了几秒,像是确认是不是我在和他说话,好似发觉就他一个人带了相机“嗯,偶尔照照。”他把半空中的酒杯靠近嘴边灌了下去,透过杯壁与嘴唇的空隙,我这才发觉他是没几颗牙齿的。
“您这台相机,有些年头了吧。”
“嗯,跟了我7,8年了吧,哈哈哈哈。”他开口大笑起来,但笑得很不自然,在黄色的灯光之下,他那残破的牙齿仿佛在做着最后的抵抗,牢牢地抓着牙龈没有放手。
“哦~”我吃了块烤鸡肉,在肉到达嘴巴,咀嚼,从喉咙吞下这么简短的时间内,我还要构造下一句话——为了不让这个日本人的圈子匆匆地消失,就像它快要来了似得,我抓着这根名叫仁村的稻草,努力地尝试追赶麦田的风。
“你知道我为啥不换吗?”我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
“以前的相机啊,有着现在相机没有的东西啊。”
“什么东西?”这时候我发觉自己的兴趣被他调动起来了,自己跑了起来。
他朝我笑了笑,露出了他所剩不多的牙,喝了口酒,像是润了润嗓子。
“你知道吗,以前相机的照片不能删除啊,你如果想照好的话,每一次都要找好角度,采光,”他吧两只枯黄的手的指头努力摆出相机的样子“然后咔嚓。”
“咔嚓?”
“嗯,就拍下来了。”
“每一次?”
“每一次。”酒杯里不多的白酒全部倒在了他那皱纹密布的脸上,他抬头看了看那个发黄的白织灯,眼里仿佛在搜寻着以前的景象。他闭上了眼,叹了口气,再次冲我笑了起来,这次我发觉他嘴里的牙仿佛又少了一两颗,像是被吞了。
“老板娘,加酒!”他冲着柜台里的妇人叫到,像个小孩要糖似得。
“对了,你是从什么县来的。”
“留学生,从中国来的。”
“中国?”
“中国。”他看了看老板娘回去翻找烧酒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早已干涸的酒杯。
“那还真够远啊......”
“确实不近。”
“一个人生活,很不变吧,吃喝住行,而且还有语言问题吧。”
“算......是吧。”不知为何,脑力迅速闪过在国内的一些片段,眼眶竟有些许湿润。
“现在在哪上学啊?”
“还没有考大学,想进的话,立命馆吧。”
“嗯?你在立命馆读书吗?”他放下手中的酒杯,老板娘这才给他倒上酒。我这才意识到刚才话说错了,连忙纠正“没有,我是想考立命馆大学。”
“哦哦哦,志愿校是吧,不错不错,我是同志社出生的姑且算是同士吧。”他赶紧拿过酒杯在口边,又是一口灌了下去。
“嗯??老爷爷您是同志社大学的吗?”
“哈哈哈哈是啊是啊。”六颗门牙。
“我在京都那边还有门面呢。”这个喝着小酒的老头已经把我彻底的吸引了,我看他点的炸鸡已经只有一块了,但酒好像还没足够的意思。他又笑了起来,形状不一的门牙被店里昏暗的黄光照着,像是染上了蜡。我仿佛是牢牢拽着这根稻草,随着风飘了起来,像是飞着那样,在还没看见边际的麦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