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幕】
时值盛夏夜,浮生楼院内的桃树长得郁郁葱葱,叶间稀稀疏疏的结了几颗涩桃子。清冷的月色下,地上泼了一处浓墨。
树荫下,丹羽摇着团扇笑看着跟前的阎君。阴司之人长留人间,周遭的空气也变得阴冷了不少。
阿财一边哼着从特木尔那学来的牧羊歌,一边扛了几个瓜果,问道,“丹大人,这些瓜果你要放哪?”
丹羽指了指阎君的石凳下,笑说,“就放在那,靠近点,不一会就冰了,待到半夜你蹲街聊八卦时带两个去给你的小伙伴尝尝。阴司冰镇瓜果,绝对沁心凉。”
“丹大人,这些瓜果吃了不会拉肚子吧?”阿财狐疑。说着又将一只西瓜稍稍地往阎君的脚边挪近一点。
丹羽重重地点头,给了阿财一个安心的眼神。阿财意会,转身又去厨房里拿了一些梨果堆在阎君的身后。
端坐在石凳上的阎君的眉头欲皱不敢皱,稍稍动了下发麻的腿,无奈地看着石登边上堆满的瓜果。瞧着丹羽愉悦的模样,嗫嚅,“丹仙子,您这……”
“哈哈哈,没事,对了!你来找我作甚?”丹羽打着哈哈,装模作样的翻起了石桌前的生死簿。
阎君见丹羽终于回到了正事上,才将最近的怪事说了出来。原是半月前,冥殿阴司刚将狄族和北卫的战死亡魂收干净,这京都又出了怪事,接连着有人生死簿上的阳寿未完便魂归黄泉,平白的少了一两日或数个时辰的阳寿。原本想着偶有一两个出了差错也不足为奇,可接连着在京都出现早死亡魂,便发觉事有蹊跷了。
“嗯……”丹羽摇着扇子掂量着那生死簿,“你这阴司的鬼使办事能力也太差了,居然分毫的线索也查不出?”
阎君扯了个生硬的笑容,“事出蹊跷,且发生在阳间,我们实在有些难为啊!”
丹羽将生死簿合上,摇着团扇道,“你也阎君当得也着实有趣,天上那么多星官仙君你不求,却偏爱来找我。”
阎君冷哼了一声,“天上那群眼睛放头顶的人,老子不屑于找他们。以他们办事作风,求了也等于白求,我阎君的人情给你最好不过!”数着萤火虫在他的头顶环旋,幽幽的绿光映着阎君的浓眉铜铃眼,满脸的鄙夷和不屑。
丹羽黛眉微蹙,垂眼掂量了几番,良久,“阎君这番说辞,莫不是又想用人情欠债?”
阎王煞白的脸上飘过红云,“你知道的,我冥殿荒凉也不产宝贝,稍…稍值钱的只有我这人情,以后力所能及的我阎君定不推辞!”
丹羽沉默,手中的团扇徐徐的摇着,“也罢,横竖我近来也无事,便帮你查查罢!”说着将那欲要站起来的阎君压回了石凳上,“且再坐久点,有些瓜果还不够冰!”
【第一折】
昨夜应承下了阎君的请求,用过早膳后丹羽便撑着伞出了浮生楼,烈日当空,清晨过后不久便逐渐炎热起来。
无端早死的人南北城区都有,丹羽挑了几户阴凉的人家走访。有些头七未过,门头还挂着两盏白灯笼,被那炎热的日光一照,哀伤粘稠。有的早已入土,丝毫痕迹都消散殆尽。那些在世的人也早已从哀伤中出来,于平民百姓去了一个人怕是不过少了一双筷子罢了。
寻了一处日前早死的,丹羽捏个仙诀换了模样前去凭吊。一边胡诌着几句哀悼的话语,一边细细的观看着那红木棺椁。
周遭摆着不少的寒冰,也亏得这家中有些钱财,不若在这盛夏天里生生的摆上七天才入葬,也着实是难为这守孝的未亡人。
丹羽挤了个哀伤的面容,转身问朝那最近的披麻人问,“贤侄,这于大姐她日前不是好好的么,怎……怎生得就这般去了。”继而又深情地抹了两把虚泪。
那披麻人反倒转过来安慰丹羽道,“夫人您不必过于伤心,母亲她去得安详。是在梦中去的,没怎么遭罪。”
相互寒暄告慰几句后,丹羽便退出了灵堂,隐了身往那去世的夫人的住处走去。
“幽荷院”那位夫人竟是位爱荷之人,踏入园中便忽觉阵阵荷风送香,一池的粉荷开得妍丽无比。丹羽不禁想起从前皇宫里也有这么一位住在满池荷花中的人,不过早已人去物非罢了。
老妇人的房间依旧整洁,挨近荷池的一面盈满了宜人的荷香。周遭安静祥和,偶有对流的风吹起帘闱。似乎有些东西,萦绕在了这一池的潋滟荷香之中。
探查无果便出了户门,丹羽在一听楼前遇到了多日不见的三皇子,闲来无事也便一起坐下听曲乘凉了。
“小三呀,你宫里最近有出什么怪事吗?你不来寻我,甚是无趣呀!”丹羽摇着团扇磕着瓜子道。
三皇子笑道,“你倒想我常找你,先前九弟那事欠下的红珍珠现今都没找齐。”
丹羽叹了口气,“那你得多下点心思和钱财了!”
台上的说书人惊堂木一拍,一出好戏便从他的口中铺张开来。虽说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奈何丹羽听过黄明的说书后便觉得凡间的说书人均不及那黄鼠狼精分毫。
“不过最近我倒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三皇子瞧着丹羽无聊,便想起了那新科状元的异事。
丹羽挑眉,“什么事?说说看!”
三皇子直呼两句“怪哉”便神秘兮兮的讲起了半月前的异事。原是那朝廷新任的春闱状元韦赋,半月前马车失足坠入悬山,被家丁救回来的时候连着车夫两人早已奄奄一息,吊着一口气欲去不去。
韦老夫人知晓后登时便病倒在榻上终日以泪洗面,念着要以命换儿等等。说来也怪,许是那老夫人爱儿之心感动上苍,那韦赋竟渐渐的好了,不消三日便成了无事人一样。那马车坠崖的伤痕悉数好全,可把那老夫人开心坏了。
“你是神奇不神奇?”三皇子问道。
“以命换儿?”丹羽细细的掂量着这四字,随后问道,“你可有发现那韦赋最近有何不妥?”
三皇子摇头,“今早上朝时见他也好好的,只是这半月来退朝后他便回了府上。韦老夫人自那后便一病不起,韦赋也终日守在床前伺候着。”
“这般说来,便是不常出门?”丹羽手中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三皇子开了一颗花生,“韦赋是朝内有名的孝子,新科入闱后便立马接了他家中的母亲进京颐养。”
丹羽思索片刻,继而又问“那你觉得那韦赋最近模样如何?会不会有些生人勿进的模样?”
三皇子狐疑,“你看上他了?”
素白团扇朝三皇子的头上盖了一把,“快说!”
三皇子讪讪地摸了摸额头,“倒也过得去,模样挺俊俏的一个人,我平日里也不常留意他。”
瞧着三皇子的模样丹羽便知晓问不出个所以然,便央着三皇子寻个由头让自己同那韦赋见上一面。
看着丹羽没由来的着急,三皇子惊恐,“我说丹楼主,你不会真的看上人家了吧?”
又是劈头盖脸的一团扇,丹羽怒道,“看上你个大头鬼,老娘寻他有正经事!”
三皇子搭耸着眼摸摸头,一片似火热情被悉数盖得稀巴烂,为难道,“我这平日里也不同那韦赋来往,且…且他是大哥那边的人……”好看的俊眉越皱越紧。
丹羽摇着扇子靠在椅子上,“少给我耍滑头,这点小事都办不成,日后有事莫要寻我。”
三皇子为难的话锋一转,爽朗道,“虽是大哥那边的人,但也不妨碍本殿下对于朝廷官员施予关爱。此事包在本殿身上!”
【第二折】
状元府内,丹羽跟在三皇子身后被府中的婢女带到了韦老夫人的房间。
韦老夫人病容布面却仍旧笑意盈盈,对着丹羽这陌生人也是一脸的慈祥。
丹羽的两根玉指冰冰凉凉的搭在老夫人的腕上,无需号脉也知晓,韦老夫人在世的日子不多了。不是人祸扭转,是命定的日子,丹羽在生死簿上见过她的名字。
“丹姑娘?”韦老夫人笑问着,“你也不用替我看了,命定多少,到了我这岁数也该通晓了!”
丹羽浅浅的一笑,命数更迭,寿命长短是最不能插手的,“老夫人您倒也宽心!”
韦老夫人笑叹道,“赋儿他能功成名就,我也不再奢求什么了!我只求他一生平平安安,也便知足了!”
丹羽替老夫人掖好被子,“韦大人他是个极有孝心的人!您好生休息,我便不叨扰您了!”语毕便起身退出了老夫人的房间。
方走几步路,便瞧见韦赋负手站在一抹树荫下,徐徐的夏风吹得树叶子微颤。他双目紧紧地盯着对面的一棵树,微动的衣摆带着飘飘欲仙的错觉。只见他浅浅地吟了句“树欲静而风不止。”
韦赋转身,眉飞入鬓,清秀的模样倒也爽朗俊逸。符合尘世女子对于书生的所有幻想,还带着一股天生的遗世独立。
丹羽微微地朝他行了个礼,炎炎夏日便被邀到了府中的一处荷风亭乘凉。府中丫鬟上了几道精致的点心,和宜人的清茶。
见他安定自若的模样,丹羽笑道,“我从老夫人房中出来那么久,韦大人难道不想知道我对老夫人的病的看法么?”
韦赋替丹羽满了一盏茶,浅浅道,“依丹姑娘的话,莫不成我母亲的病仍有回旋的余地?”
丹羽抿笑,“韦大人倒和夫人一般看得清。”
“死生有常,与其执着于命数的长短,不如趁着还同在这人世间,多尽些孝心,好让母亲她去得宽心。”韦赋望着一池的荷花,思绪似乎飘得很远。
丹羽讶然,“韦大人所言,果不同他人。好一个‘死生有常’,丹羽佩服。”随后望向亭外的一池荷花,道,“我在城北于老爷家也见过这么一池荷花,只是惜荷之人不久前去了。”
韦赋的目光微闪,带着些许缅怀,“于夫人生前时常寻我探讨育荷之道,我初来京都赴考也幸得她收留才免于落魄,幽荷院的一池荷花正是我替她培育的。”
丹羽赞叹,“不想韦大人竟是位育荷高手!”
韦赋倒也谦虚,“过奖了,不过是书卷之余的喜好罢了!”
两只手正好碰到一起,停在了茶壶边上。韦赋道了声“得罪”便收手回去,丹羽笑着先替他斟了一杯茶,继而替自己的茶盏续满。
有意无意地谈及了城中几位早死之人的姓名,韦赋只是皱着眉思索好似不大相识。丹羽掂量着心中的疑惑,眼前的韦赋自若闲定竟看不出有何端倪。
丹羽咬着茶点,一抬眼便瞧见数只蜻蜓围在韦赋的身旁,竟不惧生人。心中的疑虑清了大半,便将手中的糕点吃尽拜别了韦赋。
月下之会几日后,阎君又跑到丹羽的浮生楼里探问情况。
还是那处浓墨重影下,阎君脚边堆满了瓜果梨子,怀中抱着一颗大西瓜问道,“丹仙子,情况怎样?可有查到什么?”煞白的脸上全是焦急的神色。
丹羽将阎君怀中的西瓜拿下来,换了一只西域蜜瓜,“最近这几日似乎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怕是藏了起来。”说着手起刀落将西瓜剖开两半,再下两刀便捧起一瓣自顾地吃了起来。
阎君也拿起一瓣咬了一口,嚼着红汁问道,“那依仙子的看法,您觉得是何人所为?”
数颗黑籽只朱唇间吐出,丹羽抬起头道,“依我看来,大抵…大抵是哪只精怪在作祟吧。大限将至,却妄图以命延命罢!”
“就这般?”阎君疑惑。
“也许吧,只是那精怪没现形,一时也难以判断。一些神秘的精怪族群,总有些不为人知的秘术,你们无法觉察也在情理之中。”丹羽将果皮放在一旁,从袖间掏出一方绢帕擦嘴。
“如此……我上来之前翻了下生死簿,恰好有几个最近死的,您白天帮我盯紧些!”阎君将抄下的名单递到丹羽手里。
丹羽接过了名单,问道,“对了,我记得韦老夫人的生死簿上写得可是无儿送终?”
阎君思索了一会,点了点头,“对!她在半月前失了儿子,身旁再无他人。”
“那你可记得那韦赋的命数?”丹羽问道。
阎君答道,“那韦赋名字不在冥殿的生死簿上,估摸着是天上哪位下凡的仙君,他们的命簿由天上的司命掌着,我们不得而知。”
丹羽了然,摆摆手让阎君回了冥殿。阿财将那一堆冻凉了的瓜果收回地窖,口中依旧哼着那意犹未尽的牧羊曲。
“阿财,你今晚不多带几个冰镇瓜果去招待你的小伙伴?”丹羽在树荫下啃着梨子。
“啊?”阿财苦恼,“上回带了些过去,他们亦吃得很是欢心,可不知为何第二日他们都拉肚子了,愣是一天都没出过自己的窝。那晚只有我一人蹲街角,无聊得打紧。这些瓜果还是我们自己吃吧!”
丹羽挑眉,捧着半颗梨子细想了片刻,道,“估计那些山野精怪修为不纯,抵不住阎君的阴寒,身体受不了也是正常的。”
月上中天,夜凉如水,丹羽细细的算了一下那早死之人的天数再观看了一下那阎君送来的名单,啃了几颗梨子便回房安眠。
【第三折】
日子又平静了两日,满月成了下弦月。数个黑影匍匐在一处瓦房顶上,淡薄的月色下看得不太真切。
“丹仙子,我们在这守着真能捉到那夺命人?”阎君煞白的脸贼兮兮地问着,身后还匍匐着黑白两使。
丹羽坐在屋顶上赏着明月,摇着扇子道,“或许吧,横竖今晚京都也没亡魂收,你那名单上恰巧有此人。我算了下日子,大约就是这两晚了。”
“丹仙子你这也不能太过招摇吧?万一让对方知晓我们守着,不来了怎么办?”阎王见丹羽肆无忌惮地坐起身子,一身素白摇着扇子。
丹羽鄙夷,“阎君你莫不成不会用隐身诀?”
阎君讪笑。
谈话间只听身后的黑使急急唤了一声,“来了!”便如离箭般朝那紧盯的房子而去,一旁的白使朝一处暗角离弦而去。丹羽不禁赞叹两使的办事能力,也难怪这糊涂阎君还能把这冥殿打理得条条整整。
丹羽起身,朝着白使离去的方向走去,“这般速度,怕是逮住了!我们去看看是何方神圣吧!”
离远的便听见数声急促的鼠叫,细细碎碎的挣扎声。“孽畜!给我安分点!”白使的怒喝自黑夜中传来,挣扎的声音渐息。走进才看清是何人,不过是一只上了岁数的鼠精。
昏黄的烛光下,一只灰头鼠脸的田鼠精被黑白两使压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脸的倔意。丹羽走到那离了魂的人跟前,熟睡的模样安详无比,却不知自己早已魂归黄泉。
“说说吧!为何要这般强取他人性命?”丹羽寻了一张木椅坐下,径自地问道。
“哼!”田鼠精一甩头,不言语。
阎君一拍桌子,怒道,“孽畜,这般贪恋人世,白费了你这数百年的修为。”
丹羽摇着团扇,说道,“兽类修成人,大限一过便可脱离畜生道转世为人,你可知晓?”
“知晓!”田鼠精生硬的回道。
“可一旦有违天理便会贬回畜生道,从头再来你可知晓?”丹羽继续问道。
“知晓!”田鼠精依旧生硬。
“修行有因天缘,再次成人更是难定你可知晓?”丹羽一双眼紧紧地盯着跪在地上的田鼠精。
“知晓!”依旧是那回答。
阎君怒道,“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这般做?愚蠢!愚蠢之极!”
“呵!”田鼠精抬起头,“无可奉告!”
丹羽的神色不明,喃喃道,“当真能有事让你不顾这脱离畜生道的机缘?”
“你们都不要问我了,要杀要剐随你们!”田鼠精硬着脖子道。
“呵!倒生得副硬性子,你唤作何名?”丹羽笑道。
“修行五百年,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吾乃田大春!”田鼠精傲气道。
一旁的阎君还在气得嘴角微搐,白费了这上好的修为。
丹羽舒了口气,“我说阎君,万物各有命,你又何须为他人动怒。”说着起身拂了拂衣裙朝门外走去,“眼下这事也完了,你这人情我就收下了!那田鼠精就随你们按惩律办了吧,我先告辞了。”
浮生楼的诉愿间内,丹羽靠在太师椅上,手中捻着一颗莹白的珠子,烛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红唇轻启,“偷生珠么?”手中这小小的珠子,可偷人阳寿供离世之魂延留于世,夺的均是些短暂寿命不易察觉。此次夺的阳寿不多,不过是短短的半日。
丹羽又在诉愿间里等了近两个时辰,天边的月色渐西,方才有一身影出现在门外。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丹仙子,在下有事相寻。”荷风潋滟的声音响起。
将偷生珠敛入袖间,丹羽微微一挥手,木门徐徐打开,“进来罢!”
门外的韦赋着了一身荷色衣袍,夹带着盈盈荷香踱步而来。太师椅上的丹羽笑意盈面,此时的韦赋容貌稍变,那遗世独立飘飘欲仙的模样更甚,俊俏的面容更加的迷人。
丹羽邀他入座,嘴角勾起了一抹兴味,“鼠妖之事是你对冥殿的骗局,我倒很好奇你为何迟迟不愿重归仙班?”
“很简单,一个‘孝’字罢了!我倒好奇,你怎么就笃定是我?”韦赋笑道。
丹羽轻敲着团扇,红唇翘得好看,“早先也不太确定,你的手不过于常人的冷了一点,亦不曾察觉你的异样。后来瞧着你蜻蜓围绕,我方才确定。许久不见了,濯莲仙君!”
韦赋轻笑,“这轮回的千年来,你是头一个唤我仙名之人!丹羽仙子,不料我竟能于此与你相遇。”
丹羽敛了敛笑容,“我不在天上许久了,这仙子的称呼倒意外的随着我这般久。我不大喜欢天上的人这般唤我,不若你随着世人唤我一声‘丹楼主’罢!”
韦赋从善如流,唤了一声“丹楼主”,“不知可否将珠子还给我!”
丹羽看着浅笑的韦赋,还是那时天上那温润笑意的仙君,只是不懂为何他要死赖在这凡世,竟还用了偷生珠。
“偷生珠于仙家亦是不得滥用的,你敛了仙泽逗留于此,不怕上面的人发现?”丹羽问道。
“天上的时日过得比凡世要慢些,我晚些时辰归位亦无碍!”韦赋依旧笑意盈盈。
丹羽蹙眉,“因何?”
诉愿间的烛火摇曳,韦赋絮絮地讲起了他心中的孝义。这一世,不过是他轮回千年里的短暂一世罢了,不同的是,这是最后一世。仙魂在他半月前的坠崖后便归位,不过是熬着一口气不愿离世罢了。
【第四折】
十年寒窗苦读,终是在殿前赢得功名。
韦赋的母亲也因此熬出了一身隐疾,个中曲折倒与一般的寒窗学子无异,不过韦老夫人是独自一人熬着。十数年来如一日,任凭周围人如何相劝,愣是不愿放弃。
韦赋是遗腹子,亲爹早死,韦老夫人却咬着牙将韦赋调教成学识渊博的书生。为了韦赋能上最好的学堂,让最好的夫子授课,所有的粗活都做,一生的心血全倾注在他一人身上。十数年来,只求着韦赋能有朝功成名就好对得起韦家祖宗。韦赋亦不敢丝毫怠慢,也幸得他从小便聪慧过人,今年春终是如愿考得状元,官就京都。本想着母子两人终是熬出了头,却不料韦赋在半月前出门办事,竟失马坠崖魂留山谷,一身的孝恩还未报全便命陨离世。
这是他这一世的命途,自幼丧父苦熬风霜。十年苦读,终与官禄失交更添英年早逝。所有的政治抱负、人世恩义早已烟消云散,韦赋这世却生得是十足的孝子,唯独不愿放下他的年迈母亲撒手归天。
虽是凡间人世各有命途,这千年的轮回反倒让他有些看不开了。天宫虽好,却不及人间冷暖,这最后一世他只为求一个圆满。
“弥留之际,我听见母亲在我床边哭诉,央求着我不要走。”韦赋说道。
想起母亲二十余载的辛苦劳累,自己却在这时抛却她而走,韦赋愈想愈不忍心,便用了偷生珠强留于世。
韦老夫人险遭丧子之痛,看着自己的儿子伤痕累累气息奄奄的被抬回来的时候,心中的主心骨一下子坍塌,守着韦赋的床榻苦诉哀求。一向健朗的身子骨便在朝夕间倒下,病痛如同潮水猛兽袭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从前不晓得为何意,现今才生生的明白是个中意味。不过是我先于母亲走,从此仙凡有别。”韦赋叹道,“母亲她一生劳苦,怎生得获了孤独而终的命。我虽再为仙,却不得不孝。”
仙魂归位的韦赋窥了天命,知晓自己的凡间母亲在自己离世后的一月余也随即撒手人寰,身边竟无一人相送,伶仃至极。
“你便为此冒险强留于世?”丹羽问。
韦赋回道,“我不过是为了能给母亲一个周全的余生,待母亲走后我再归仙班。”
丹羽将偷生珠取出,“这偷生珠,你怕是不能再用了!”
“丹楼主!”韦赋急道。
丹羽左手轻翻,一株烟蓝的草苗躺在如玉的掌中,“这是俗尘草,可敛仙家气泽暂居于世,这一株,大抵够你守着韦老夫人离世了!”顿了顿,继而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韦赋道。
丹羽接道,“听闻濯莲仙君的莲池千年一结子,我记得这结子期约莫就在这时,我想仙君归位后能谴人送些过来,往后都是!”
韦赋狐疑,“就这样?”
丹羽点头,“不错,不过绝不得让天上的其他人知晓。”语毕便将俗尘草递出去。
“多谢丹楼主!归位后定亲自挑选送上最好的莲子!”韦赋接过了丹羽的俗尘草,拱手道谢。
翌日,韦赋着了一身常服上朝。手托着官服帽翎跪在大殿前,言语铿锵为求辞官还乡。皇帝欲意强留,直问道京都繁华衣食无忧,一生功名十年寒窗怎么说弃便弃。
韦赋跪在明黄的大殿前,只回了一句:国无臣依旧为国,母亲无臣便无以为家。话里话间总有些偌大帝国不及家中母亲的意味,语气决绝不留回旋余地。
自古皇帝都带着些天生的傲气和自负,细心挑选提拔的臣子竟有一日反过来当堂拒绝自己,不免脸上无光,盛怒之下险些降了杀旨。满堂的文武百官连唤了数声“万岁三思”才将怒气压下,终究不过是面子上过不去罢了。
也不知是哪位朝官道了句“孝义使然,国有此孝子,何不成全。”,一句话铺就了一级好台阶,皇帝便拾阶而下。消了火气,挥手降了一道“永不录用”的圣旨,也算平了一场闹剧赢回了面子。
韦赋如愿,当天便带着年迈的母亲出了京都。城门一里外,丹羽撑着伞候在一颗路边树上,身旁停着一辆鹿马车。手中的红果子喂着两匹鹿马,嘴里碎碎念着言语。韦赋的马车自不远处行来,停在了丹羽的面前。
韦老夫人的气色比往日好了许多,想必能再回自己的故里看看也算是喜出望外。将老夫人扶上鹿马车,那原是半月的路程竟两日便到了。韦赋向丹羽道过谢后便扶着母亲回了旧居,半年来的官禄日子早成过眼云烟,平凡的炊烟、朝夕守候成了韦老夫人余生里最好的周全。
韦赋的殿前壮举不消半日便传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孝子之名深入人心,一时间成了孝义的典范。一听楼里的说书先生,瞧准着弃了从前说惯了的江湖侠义儿女情长,将韦赋的事迹梳理梳理编了个荡气回肠的“殿前辞官,孝义满身”的故事,惹得台下年迈的听众一阵唏嘘向往。
【尾声】
半月后,丹羽收到了一篮子鲜嫩的莲子,刚从莲蓬上剥下来,荷香清幽。
“奇了怪了,丹大人居然进厨房了!”阿财趴在厨房门外看着里边忙碌的丹羽。
潋水也啧啧称奇,“奇景呀奇景!”
“阿财哥哥,丹大人在里面做什么?”阿旋蹲在门边问道。
阿财伸着脖子瞧了两眼,“闻着是莲子的味道,也不晓得丹大人会做什么。”
三人在门外观望了许久,丹羽却一副身心全在锅中的莲子上。低头垂目,染了一身的烟火尘味。将锅中的莲子羮盛起,放置竹篮中。
出了厨房,转瞬便到了福地内。偏远的小洲上立了一处坟,丹羽将莲子羮舀出一碗放在坟前,再舀出一碗捧着。
坐在坟前笑道,“许久未来看您了,母亲!我们从天上下来也有一千五百多年了,这莲子羮是您从前在天上时最爱做给我吃的。日前偶遇濯莲仙君,向他讨了些莲子,往后莲池结子期我都为您做一碗可好?”
碗中的莲子羮一勺一勺的舀着,莲香溢满唇齿,丹羽的黛目红了一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