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初,秦始皇在沙丘平台逝世,遗命本是立公子扶苏的。但赵高却伙同李斯,擅自篡改遗命,矫诏说立的是公子胡亥,逼公子扶苏自杀。就这样把秦二世扶上了皇位。
秦二世即位时究竟有多大呢?这个看似不是问题的问题,在后世的史书中始终存在着争议。
司马迁《史记》里记载“二世皇帝元年,年二十一“;而在《秦记》列皇世系表上则载有”二世生十二而立";这两者有着明显矛盾。有的人认为司马迁的《史记》比较权威;但也有不少人认为秦二世登基时应该十二岁。我是倾向于后者的。原因有四:
一是秦始皇有二十多个儿子,而胡亥最小。秦始皇最后一次出巡时才四十九岁,作为幼子,从年龄段上看,十二岁较为可信。虽说古代皇帝妃嫔众多,一年生几个子女也是稀松平常之事。但秦始皇是一个有雄才大略的皇帝,不至于如此沉湎于床第之事的。
二是秦始皇出巡前,“小儿子胡亥很羡慕,请求跟着去,始皇答应了他”。当时的秦始皇承皇位已久,积威甚重,一般人在他面前连头都不敢抬,而胡亥却能轻松自然地表达自己的欲望,毫无害怕的感觉。从这方面来看,当时的胡亥应该只是一个受父亲宠爱、可爱的幼童。始皇带他随行,也只是表达了一个父亲对幼子的溺爱,并不是带有考察的意图。
三是秦始皇临终前,毫不犹豫地把国家交给与自己治国理念迥然不同的公子扶苏。如果胡亥已有二十一岁,又在赵高的培养下,精通法律条文,天纵奇才,那么秦始皇没有道理丝毫不考虑他的。
四是二世被扶上皇帝的宝座之后,完全无所适从,说话做事幼稚荒谬之极,基本没有自己的主见,懦弱至“鹿马不分",十足的一个傀儡。如果他已二十一岁,还如此弱智,怎能获得秦始皇的宠爱;再者,在皇家这座勾心斗角的宫殿里成长起来的公子,哪一个会是省油的灯,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接受赵高摆布。从这一点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凡事他总是依赖赵高,因为他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顽童。
二
应该说,胡亥童年时期的教育还是比较正统的。对上下尊卑、父子纲常等传统伦理观也是认同的。他早期并没有要当皇帝的欲望。这从他一系列的表现中就可以看出来。
赵高扣留秦始皇给扶苏的书信时,问胡亥:长子一到,马上即位为皇帝,而您却没有尺寸封地,该怎么办?胡亥回答说:“本该如此啊。我听说这样的话,明哲的君主了解自己的臣属,明哲的父亲了解自己的儿子。父皇去世,不封其余的儿子为王,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赵高说:“并且如此。当今天下的权柄,存亡予夺就在于您和我以及丞相手里,希望您能考虑此事。再说以人为臣与被人当臣,控制别人与被别人控制,哪能同日而语呢?”
胡亥说:“废黜长兄而立幼弟,这是不义;不遵奉父皇诏令而贪生怕死,这是不孝;能力浅薄,才能低劣,勉强倚仗他人取得成功,这是无能。三者都违背道德,天下不会服从,自身将会倾覆危亡,宗庙社稷也将无人祭祀供奉。”一席话说得义正辞严,正气凛然。
赵高却说:“我听说商汤王、周武王杀死他的君主,天下称为义举,不算不忠。卫君杀死他的父亲,卫国记为德行,孔子在《春秋》中载录此事,不算不孝。干大事不必谨小慎微,行大德无需推辞谦让。所以说只顾及细枝末节就会忘记当务之急,事后必然会有后患;生性多疑,犹豫不决,以后必然会有悔恨。当机立断而敢作敢为,连鬼神都要回避,最后必能成功。希望您完成此事。”
胡亥叹息说:“如今父皇丧事未发,丧礼没了,怎能用这样的事来要求丞相呢!”赵高说:“时机啊时机,一过瞬间片刻就来不及再筹划了。(应该像那赶路人一样)装足干粮,扬鞭跃马,唯恐耽误了时间!”
赵高这奸宦,确实有点诡辩之才。把一个矫诏篡权、大逆不道行为,说得好像高举义旗、吊民伐罪的正义之举一样。他这种洞悉人性、颠倒黑白的辩术连权臣李斯都招架不住,更何况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呢!再说,胡亥心里也未必全无篡位的想法,那心灵深处黑暗的火种一旦被点燃,欲望之火瞬间就会蔓延成燎原之势,又怎能轻易遏制得住呢?
就这样,秦二世扭扭捏捏、半推半就地登上了皇位。成了赵高和李斯手中的玩偶。
三
一个人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正是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养成的初始阶段,因此老师、家长的教诲至关重要。正确的引导能让人积极向上,奋发有为;错误的引导足以使人的一生万劫不复。
那么把二世扶上皇位的丞相李斯、老师赵高又是怎样来引导、指导这位小皇帝治国理政的呢?首先来看李斯。
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事后,秦朝各地郡县纷起响应,山东六国盗贼四起。二世为此谴责丞相李斯:“身居三公之位,为何使盗贼猖獗至如此地步?”
李斯十分惶恐,但又贪恋官爵名禄,便迎合秦二世的心意,上疏应答说:“贤明的君主,必定是能对臣下施行考察罪过处以刑罚的统治术的人。所以申不害认为,拥有天下却不恣情放纵,称之为‘把天下当作桎梏’的原因,并不是别的,就在于君主不能对臣下明察罪过施行惩处,反而以自身之力为天下平民百姓操劳,即如唐尧、夏禹那样,故此称之为桎梏。
不能研习申不害、韩非的高明法术,实行察罪责罚的手段,将天下作为使自己快乐的资本,而只是致力于劳身苦心去为百姓效命,这样就成为平民百姓的奴仆了,而不是统治天下的君王了,有什么值得崇尚的呢?
所以贤明的君主是能施行察罪责罚之术之人,在上独断专行,这样权力就不会旁落至下属臣僚手中。然后才能阻断实施仁义的道路,杜绝规劝者的论辩,独自称心如意地为所欲为,谁也不敢抵触反抗。如此,群臣、百姓想补救自己的过失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去图谋什么变故呢!”
二世看了奏疏十分高兴。便依此“照葫芦画瓢”,更加严厉地实行察罪惩处,以向老百姓征收重税的人为有才干的官吏,以杀人多的官员为忠臣。结果使得路上的行人有一半都是受过刑罚的罪犯,死人的尸体一天天成堆地积陈在街市中。秦朝的老百姓因此更加惊骇恐惧,一个个都想起来造反。
四
那么,作为老师的赵高又是怎样引导秦二世的呢?
秦二世曾对赵高说:"人生在世,就如同驰骋六马,越过裂开的缝隙,时日苦短。我既然已经君临天下了,想满足耳目喜好,尽心志所乐,以享尽我的寿命,可以吗?“
赵高说:”这是贤明君主可行,而昏乱君主应禁止的事。虽然如此,目前还是有些应该收敛。请听我说:对在沙丘所谋划的事,诸公子和大臣都非常怀疑;那些公子都是皇帝的兄长,大臣又都是先帝所设置的。现在皇上即位不久,他们内心都还不服气,恐怕迟早会有人叛变。微臣整天战战兢兢,唯恐难终天年,皇上怎可在此时享乐呢!“
二世问:“那怎么办呢?”赵高说:“陛下应严格执行法令,加重刑罚,使犯罪的的人彼此连坐,诛灭大臣及宗室;然后安抚收用各国遗民,贫穷的给予财富,卑贱的赐予爵位。全部消灭先帝的旧臣,另外设置亲信的人。这样陛下就可以纵已所欲,高枕无忧了。”
二世认为很对。便更改法律,使其更加苛刻。只要大臣、诸公子犯罪,就交给赵高严治。有十二位公子被处死在咸阳市,十位公主被分裂肢体,死于杜县。至于财物被公家没收,受牵连而被捉拿的,更是多得数不胜数。
赵高仰仗着皇帝的恩宠肆无忌惮,独断专行。因为报一已私仇杀害了不少人,他害怕大臣们到朝廷奏报政务时揭发他,就劝秦二世说:“天子之所以尊贵,不过是因为群臣只能听到他的声音,而不能见到他的容颜罢了。况且陛下还很年轻,未必对件件事情都熟悉,现在坐在朝廷上听群臣奏报政务,若有赏罚不当之处,就会把自己的短处暴露给大臣们,似此便不能向天下人显示你的圣明了。所以陛下不如拱手深居于宫禁之中,与我和熟习法令规章的侍中们在一起等待事务奏报,等大臣们将事务报上来以后再研究处理。这样,大臣们就不敢奏报是非难辨的事情,天下便都称道您为圣明的君主了。”
二世采纳了赵高的这一建议,从此便不再坐朝接见大臣,常常住在深宫之中。赵高在宫中侍奉,独掌大权,一切事情都由赵高决定。
五
那么被李斯、赵高这样的“教育理念”培养出来二世皇帝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了呢?
当时山东郡县的青年人苦于秦朝官吏的苛酷统治,纷纷响应陈涉,杀死他们的守尉令丞起来造反。谒者出使回来,把叛乱严重的情报报告了二世。二世非常气愤,就把谒者交给狱吏治罪。后面的使者回来了,二世问他情况,使者便回答说,只是一群小毛贼,郡县都尉正在追捕,现在已全部抓获了,不值得担忧。二世就很高兴。
眼见关中的盗贼成郡地起来造反,危机再也瞒不住了。右丞相冯去疾、左丞相李斯、将军冯劫便进谏说:“盗贼之所以这样多,主要都是因为屯戍边地、水路运载、陆路运输和土木兴作等各种杂泛差役使百姓太劳苦,赋税过于沉重造成的。希望停止阿房宫的修建,减少四方边境的屯戍和运输任务。”
二世说:“我从韩非子那里听说:尧、舜的栎木屋椽不加整治,茅草屋不加修葺,吃饭用土碗,喝水用瓦盆,即使是供给看守城门的吃食和用品,也不会俭薄到这种程度。禹开凿龙门,使大夏畅通,修治河道,疏导积水,引入大海,亲自拿着筑墙的杵和挖土的锹,(两腿整天泡在泥水里)小腿上的毛都掉光了,奴仆的劳苦程度也不比这更厉害。
而我以为,大凡是尊贵而掌握了天下的人,应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主要是着重宣明法治,下面的臣民才不敢胡作非为,以此来统治天下。像那虞、夏的君主,贵为天子,却亲自处于劳苦的实境,来顺从百姓,这还有什么法治可言。我尊为万乘之君,却没有万乘之实。我要制造一千乘车驾,设置一万乘的随从徒众,来符合我的万乘之君这一名号。
先帝起于诸侯,兼并了天下。对外抗御四方夷狄,使边境安宁;对内兴修宫殿,以显示自己的得意之情。你们也看到了先帝功业的开端和发展。如今在我即位的两年之间,成群的盗贼同时并起,你们非但不能加以禁绝,又要废除先帝所做的事情,这是对上无以报答先帝,其次也是不为我尽忠竭力。你们凭什么处在现在的职位上呢?”
于是便把冯去疾、李斯、冯劫交给狱吏囚禁,审查追究他们的各种罪行。冯去疾、冯劫说:“将相不能身受侮辱。”自杀而死。李斯则被监禁狱中,遭受了各种刑罚。
听了秦二世的一番高谈阔论,似乎感到有些耳熟。仔细再一想,这一套治国理论不正是李斯传授的那一套吗?不知李丞相身处狱中,回味起这一番话,有何感触呢?
六
强大的秦朝仅二世而亡,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比如:滥杀王族大臣、严刑峻法、赋税太重、修建阿房宫骊山等。
但作为把二世推上皇位的李斯和赵高,掌握朝廷大权的重臣,则是负有不可推卸的直接责任。如果他二人能尽心竭力地辅佐二世推行德政,稳施法治,富国强兵,秦朝也许就能按部就班地平平安安地走下去。但此二人却给秦二世灌输了错误的思想和理念,直接把他送上了断头台,致使一个莫大的王朝就此灰飞烟灭。
李斯与韩非师从荀子,和申不害等都是当世名动天下的法家。李斯此人虽然很有才能,但本质上却是一个趋名逐利之徒。譬如:他把韩非推荐给秦王,却自知自己比不上韩非,所以又构陷韩非,逼他自杀。因而人品一向为后世人所不齿。而赵高因精通狱政,被始皇用为中车府令,并派他教导胡亥,断决诉讼案件。所以他们俩教导胡亥推行依法治国的理念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本身并没有错。因为秦国从商鞅起,就一直是一个崇尚法治的国家。
但赵高和李斯为了满足个人私欲,却诱导秦二世滥用法度,随意株连,搞肃反扩大化,怨杀了不少王公贵族和平民百姓,使得整个社会陷入一片白色恐怖之中,搞得国无宁日,人人自危,处处狼烟四起。
试举一例说明:公子将闾三兄弟被囚禁,二世派使者对将闾说:“公子无人臣之体,罪当处死。”将闾不服,说:“对朝贺之仪,我从来都遵从赞导九宾之礼;对祭祀之典,我一向不敢失去礼节;承受皇命,应对宾客,我从不敢失言。怎能以不臣之罪,加之于我呢?但愿知罪而后死!”使者说:“我不知缘由,只是奉命行事!”将闾便再三仰天高呼:“我没罪!”兄弟三人哭泣着拔剑自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对待自己兄长都可以不列罪状,不经审判,只以一句“无人臣之体”而令其自杀,更何况对待普通无辜百姓呢!
李斯还以错误的“统治术”引导秦二世,说君王不必像尧舜禹那样,事事身体力行,劳心劳神,当老百姓的奴仆。而应高高在上,独断专行,实行“察罪惩处”。这样就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了。十三四岁的年龄,正是童心未泯、玩心正盛的时候,一听还有这样轻轻松松、不用吃苦受累、可以恣意妄为的统治术,那岂不是趋之若鹜。迎合主子心理,送上他想要的,而不是送上对的,这是权臣应该做的事么?
至于赵高,则更是狠辣。用花言巧语把秦二世禁锢于深宫之中,干脆不让他与外面的大臣见面,所有的奏报都由他来传递。对自己有利的就送上来,对自己不利的就压下去。甚至连丞相李斯,想觐进二世一面,都没有机会,把内外消息完全阻断。
这两个人,一个教会了二世妄自尊大,忘乎所以,恣意妄为。一个则让二世闭目塞听,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聋子和瞎子。如此不仅是盲人摸象,而是盲人骑瞎马了。国事岂能不日渐衰颓,最终亡国灭种呢!
七
李斯曾劝谏二世,说赵高专擅赏罚大权,又极端追求功名利禄,长此以往,一定会出乱子。
二世却袒护赵高说:“这是什么话!赵高虽然就是个宦官,但他却从不因处境安逸而放肆胡作非为,不因处境危急而改变忠心,他行为廉洁向善,靠自己的努力才得到今天的地位。他因忠诚而受到任用,因守信义而保持职位,朕确实认为他很贤能。但您却怀疑他,这样为什么呢?况且朕不依靠赵高,又能任用谁呀!”
秦二世对赵高评价极高,又如此信任和依恋赵高,但赵高又是如何对待他的呢?
沛公率领几万人屠毁了武关时,派人私通赵高。赵高见情势危急,为了保全自己,就想废掉二世,立公子婴做皇帝。于是他就派自己的女婿咸阳令阎乐,带人闯进望夷宫殿门,径直进入二世住处,用箭射向二世坐息的帷帐。
阎乐来到二世面前,列举他的罪状说:“你骄横纵恣,屠杀吏民,无道已极,天下百姓一起背叛了你,你自己作打算吧。”二世说:“我可以见见丞相(赵高)吗?”阎乐说:“不可以。”二世说:“我希望得到一个郡,去做一郡之王。”阎乐不答应。又说:“我愿做万户侯。”阎乐仍不答应。二世最后说:“希望和妻子儿女成为平民百姓,和那些公子们一样。”阎乐说:“我受命于丞相,替天下百姓处死你。虽然你说了许多话,但我却不敢向丞相报告。”于是指挥士卒向前进击。二世自杀。
秦二世的一生,看似显赫无比,其实却是悲摧的一生。他本可以有一个快乐的、无忧无虑的一生。但因贪恋皇位,不顾自己德行才能浅薄,被同样怀有贪欲之心的赵高和李斯推向皇位,又在他俩的恶意诱导之下,一步一步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其实从即位那天起,就注定了他悲剧的人生。说起来,他也是个可怜的少年。但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也正印证了那名老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