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已阑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城内的章台之地又传出苏云深的词。那些个千娇百媚的歌姬,樱桃乍破,总是将他的词唱得柔美缱绻,引人流连。

苏云深的名字,朝堂之中许知道的人不多,但在这烟柳画舫之地,没有一个歌姬不识的。见过他的人,直说他一袭白衣,千古风流。一抬眼,诗词便从眸光中漫出来,像春水初生。

苏云深爱这青楼之地,风帘翠幕,烟柳画桥。每个人活得异常生动,一颦一笑之间,人生那短短几十年寿命喷薄欲燃。所以他为她们填词,写尽了盛世繁华下的鲜活,这烈烈动人。

“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来来来,将进酒,杯莫停。且放他三千裘马去,红巾翠袖,添一杯金风玉露,与尔共醉卧,任他酒醒何处。

那时候的苏云深,自是这般恣意。而正是在这般恣意放浪的年纪,他遇到了梦阑。初遇时,他想,这么貌美动人的女子,怎么能叫梦阑呢?略微哀愁了。

梦阑早听闻苏云深的才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少年风流之貌。她生于商人之家,没有太多的拘束,既不端庄典雅,也不温柔含蓄。所以初见,她便解下发带,递过去说:“听闻你才思敏捷,几步之间就可以成诗,我甚是不信。不如今日,趁着清景无限,以你我初遇作词一首,何如?”她说得落落大方,递过来的手衬着翠色的镯子,显得极白皙通透,甚是动人。

苏云深有些恍惚,凝望着面前的梦阑,想起了前几日握过的花魁云歌姑娘的手,想着她俩应该是一样柔软而滑嫩的。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多美好的妙人啊,老天爷,你究竟要让她们多么风情万种才行?别说这世间浊男子,就是西湖最清澈的一瓢水,也不能比拟她们灵秀可爱的千万分之一。

“怎么?写不出来?”梦阑玩味地笑笑。

“哈哈哈哈。”苏云深接过发带,一提笔就是“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太浓酽了,化不开。但是,梦阑喜欢。她来来回回读着,伴着春风,摇头晃脑哼两句,又抬眼看看云深,一点不害羞的样子。他笑着站在一旁,望着春水漫上她的裙摆,只微微一沾,便立刻退了回去。如此往复,她的裙摆洇湿了一行,像……他略微沉吟。

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一行水在心上反复晕开,丝丝缕缕的,晕开。

“明日,依旧在这水岸,我备上一炉好香,将这词唱与你听。”梦阑笑吟吟的,与三月的烟柳一样美好。

果然是率性洒脱,一派天然。苏云深心中赞美着,应下了她的邀约。

世间的美多承了万物的情,就比如这样的相遇,有恰到好处的春风,有缥碧潺湲的春水,有明媚如笑的春山,还有多情的你我,都在这世间,你侬我侬。果是“真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翌日,梦阑应约而来,着了红色的裙裳,明艳照人。真是率真女子,这样艳丽非常,却不媚俗。真真是锦瑟一样。她一边轻抚琵琶,一边唱着昨日的词,神采飞扬。苏云深心里格外欢喜,他简直要折笔慨叹,造化钟神秀。真真是造化钟神秀。妙极妙极。

往后,苏云深便常与梦阑来往,写了许多诗词,她也乐于谱曲,一来一往之间,生了许多情意。甚至在酒后,他会握着梦阑的手,告诉身侧的众友:“这是我的夫人。”言语里万般柔情。

苏云深会说:“愿妳妳、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永远这么浓酽。然而,梦阑喜欢。她会觉得,“多么好啊,这就够了。”

是日,梦阑如往日约了云深一起唱曲,早早地便起来梳妆。挑了许久,还是觉得碧玉簪子最合适,于是捏在指尖准备簪好。镜中的人那样鲜丽娇媚,尤其一双翦水秋瞳。她凝视着,“噗嗤”一笑。“多么好啊,这就够了。”她再次回想起这句话。

蓦地,“啪嗒”一声,玉簪坠落下来,生生地摔成两截。她的心“咯噔”一下,愣在原地。

“怎么就,断了呢?”

“罢了罢了,去寻云深。”梦阑想着,将思绪从怔怔中拉回,向门外走去。恰好碰到云歌姑娘赶来,梦阑笑着说:“云深可是让你来寻我?”

“苏公子昨晚就走了。走得匆忙,说是同伴进京赶考,将他行李一起拿走了。苏公子立刻就追赶上去了。”云歌顿了顿,望着梦阑,旋即慨叹:“怕是不回来了。姑娘,你……唉……”云歌欲言又止的样子。

云歌没有将话说完,她知道,梦阑明白。转身离开时,她唱了首曲子:“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声音哀婉,久久不绝。

梦阑转过身,望着碎了一地的碧玉簪,一贯明媚的脸上多了阴云,她用手试图拂开,可它们就像柳絮一般,沾得人怎么都拂不去,钻到鼻眼里,就成了泪。“怎么就,走了呢?”她轻声呢喃,手里还留着他写的词“愿妳妳、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定是,有他的一番道理。”梦阑这样想道。“万物皆是春日开花,秋日才结果。所有的一切都要经过等待才能孕育出美好的果实。”梦阑思索了片刻,心情才稍稍宽慰一些。自此以后,城内再不见梦阑活泼蹦跳的身影了。她将自己锁在了一方宅院之内,收起了红罗裙,卸下了金玉钗环,只是安安静静地度日。别人来提亲,她只是不允。父母无辙,多番劝阻。好在她尚有兄弟姐妹,父母便不再催促,由了她去。年久日深,她便成了城内唯一一个不曾嫁人的姑娘。

只有庭前的春水知道,她在等那个白衣少年。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音书全断,只有一些坊间的传闻,断断续续地传入她的耳中。

“梦阑,听闻苏公子中了进士,正在吏部待选。”云歌过来看望她,带来了关于苏云深的消息。

“那是,快回来了?”梦阑眸光一亮,继续说:“该是快回来了,我这几日总梦见他,定是在回来的路上了。”梦阑笑盈盈的,望着云歌,前所未有的喜悦。云歌欲言又止,转过身去微微叹了口气。

又过了两月,梦阑揽镜自照,尚好,这几年不曾褪几分颜色,若云深回来,一定能一眼认出。她默默喜悦着,望着窗外的喜鹊,心里更欢愉了。“定是快回来了。”她笃定了心中的想法。

果真,门响了。却是云歌的声音。“我听闻,苏云深娶了宰相大人的女儿。梦阑你……”云歌握住她的手,望着她。梦阑怔怔的,呢喃:“不是快回来了么?怎么会呢?”

“苏云深名满江南,怎么会甘心屈就于此?莫再痴了。”云歌有很多话,但不知从何说起。她风月场中谋生,见了太多的痴儿女,早已将万般看淡。只是这个梦阑,痴得愚顽不灵。

“许是推脱不掉,你知这朝堂,只有恩赐,哪里来的喜不喜欢。许再过几月,他便回来了。许他心里正打算归来。许他正收拾行装。许他……”梦阑说着说着,又是一行清泪。她侧身倚门,显然站立不住,继而缓缓说:“我们商人家的女子,地位卑微,本来就是作妾的。”她知道,当初苏云深离开,不是为了行李,只是因为她出身商贾,地位卑贱。

“你都明白。”云歌喟叹。这个社会,等级分明,如她们俩这样的身份,本来就不应该多作奢望。不如放开手,把那万缘放下,然后倾情投入,这样才能自在,才能快乐。朝堂之上,许是荣华富贵,钟鼓馔玉,但不足贵。实在是,不足贵。

然而,情之一字,属实不是经卷读多了便能事了拂衣去的。如若,此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以后的万千娑婆世界,大抵能一笑置之。但梦阑她,痴成如此,不知如何。

这人呐,痴成如此,能够如何?

“再过几月,会回来的。”云歌耳边又传来梦阑跌跌撞撞的声音。

几月之后,梦阑依旧没等到。但苏云深的事,坊间传得很盛。说几年后,他儿女双全,生活圆满美好,钟鸣鼎食,令人羡慕。又几年后,说朝廷党争不断,官员互相倾轧,尔虞我诈纷乱不休。又几年后,说苏云深在党争中失利,遭了贬谪,妻子抑郁而亡。又说他不堪贬谪,终日借酒消愁,屡屡遭到弹劾,一贬再贬。后几年,坊间说苏云深丧父,官员再次借机弹劾,君王直接将其革职,他不得不离开朝堂。流言纷纷了十几年,这个傲气凌云、名满江南的书生竟从万丈光芒中一坠再坠,成为许多坊间歌姬的喟叹,亦成为许多茶楼酒肆的谈资。

不过短短十几年的光阴,梦阑庭中的海棠树还未老,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竟然像过了一生的荣辱那样久。世事云波诡谲,梦阑的叹息从春到秋,经冬到夏,渐渐的,她也释怀了些。她不再等轩车来迎接,只是望着风云流散,白云苍狗。

十几年的光阴,她心中的苏云深,从浓酽到平淡。偶尔午夜梦回,还是会泪湿衣袖。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在梦阑心中,这个少年,从不曾经历风尘,从不曾老去。始终在她的心中,采菊东篱。

从未远走。云深,如果这一切只是梦境,请允许我替你走完这荒唐一梦,让我去经历风尘,让我尘满面、鬓如霜,让我受尽一切淋漓的悲欢爱恨。你只需要,站在我们初识的水岸边,一袭白衣,等着满面风尘的我归来认领。那个时候,我依然会觉得“多么好啊,这就够了”。

这么多年,梦阑第一次走出宅院,来到相识的西湖岸边,又是一年春天。如他的词“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如初相识。只是她心仪的白衣少年,失了踪迹。在云波诡谲的红尘深处,没了身影。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转身时,梦阑再次见到了苏云深。他一身孑然,一身风尘,伶仃地站在渡口。这还是苏云深吗?竟然这样老了,老得像幅泛黄的画轴,挂在破败不堪的墙壁上,这样的,惹人怜惜。曾经为了名利将她抛之于后的人,再次站在面前,以一种极度枯败的形象。

恨他吗?实在是,恨似春云薄。我们在长长的一生中,为了轻似浮云的一切走得太远、太辛苦、太悲欣交集。我们恨过吗?恨过。也许。但我们,更怜惜,更不舍,更愧悔。如今,大梦已阑,可还会记取,那个白衣少年,风流万世。

梦阑轻轻走上前去,抚着云深苍老的面容,似乎过完了这一生。她如同年少时一样,握住云深的手,安宁地微笑,缓缓对他说:“回家吧。”

因何到此?回头是岸。

云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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