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时,安阳侯石崇富甲一方,豪奢无度。其子石叹,性疏阔,好美色,家中多储姬妾,更有乐伎舞娘者百余人。
时值初夏,石叹同友人皇甫恕游湖归来,酒酣耳热,便至皇甫府上更衣稍息。皇甫恕其人爱附庸风雅,常命人搜罗各色书画古董,遍置府中各处向来客炫耀。
两人方至,只见堂中悬着一幅美人图。图中立着一位少女,云鬓花颜,姿容曼妙,眉目清冷却樱唇含笑。画旁有字赋曰:美淑人之妖艳,因盼睐而倾城。
石叹酒意上头,直觉那画中人栩栩灵动,宛然若仙,恨不能走进那卷轴中去,向皇甫恕赞道:“好一个盼睐倾城!此女只应天上有,若能得其青睐,叹死而无憾!”
问其画从何而来,皇甫恕一脸得意之色:“中书令张华所赠,若公子喜欢,愿忍痛割爱。”石叹感激不尽,取下手中价值连城的玉指环回赠皇甫恕,将美人图精心收好带回府中,欲向中书令张华寻访此画中人。
张华为人耿介,不喜石崇飞扬跋扈,朝堂之上二人又政见相左,因而向来不睦。念及此,石叹为显诚意,特地沐浴焚香,屏退左右,独自前往张府求见。哪知张华一听是石崇之子来访,连府门也不让进,只打发下人来告诉石叹自己卧病谢客。石叹也不气馁,后日又至,张华仍是避而不见。
第三日上日光炽烈,石叹立在张府门外苦等,原以为又是一场空。谁料不多时,府门被打开来,走出几名家仆,将一客人送出了府。石叹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画家卫协,忙上前行礼。
卫协见石叹热得满头大汗,狼狈至极,便招呼他同上马车叙话,又取来汗巾茶盏供他擦汗消暑,奇道:“日中时分,酷热当头,石公子缘何在中书令府外徘徊?”
石叹答:“小侄前日有幸窥得张大人画作一幅,画上一位妙龄少女,惊为天人,令小侄心驰神往,特来向张大人拜会讨教。可惜张大人卧病,小侄来了多日,都未能得见。”
卫协素知石叹浪荡,本以为是轻浮之人,不曾想其如此痴诚,竟对一幅画执着,不禁心生好感,遂和善笑道:“中书令诗文俱佳,却不擅作画,倒是我常将画带去他府上请他题字。石公子心爱的美人图,恐怕是我的陋作。”
石叹忙将带在身上的画幅打开,请卫协参详。卫协展卷一览,却皱眉道:“这并非出自我的手笔。”
石叹慌张道:“怎会如此?友人言是张大人亲赠,小侄才以重金换之,却还能有假?”说罢一脸委屈愁苦,捧着画轴泫然欲泣。
卫协忙安抚:“贤侄且放宽心。我善画人,是以多世家淑女登门求画,家妻因此多怨怼。我为避嫌,常令门人弟子替我作画。此去我府上画庐,召集众弟子询问,必能查出此女子身份。”石叹这才转忧为喜,随着卫协同回府中。
画庐临湖,修竹茂密。卫协引石叹至庐中,唤来众弟子围观美人图,众人皆赞画之传神。忽而一弟子大呼:“此为宋邯前日所作,画的是大司马家的清河县主。”
宋邯乃卫协门下大弟子,深得其真传,此时并不在画庐中。但那大司马陈骞之幼女清河县主陈盈盈,才貌双全,京城中无人不知。
石叹喜不自胜,谢过卫协及众弟子,返回家去。
当日晚膳毕,石叹同父亲石崇郑重道:“儿子欲聘清河县主为妻。”石崇惊问何故,叹答曰:“儿子得一画作,画中女子飘飘若仙,正是清河县主。”
石崇听罢,笑得前仰后合,道:“可知前朝昭君之典故?画工毛延寿矫美为丑,险些气死元帝,可见画这玩意儿不可妄信也。美人与否,还须眼见为实。听闻明日大司马夫人同县主欲往白马寺礼佛,你便去见上一见罢。”石叹诺诺点头,深觉父亲所言甚是。
次日,石叹一早起身收拾停当,便带着小厮们守在白马寺山门旁,恭候清河县主大驾。
不多时,一队车马摇摇而至,走在前头的那辆在山门前停稳,下来一个四十许的美艳妇人。一旁的小厮耳语道:“公子,这便是大司马夫人了。”
石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马车。妇人下车敛好裙裾,转身向车内唤道:“盈盈快快出来,莫误了时辰。”
一袭鹅黄衣裙的少女低头从车里钻出,石叹连呼吸也屏住,只等少女抬头,向他所站的地方望上一望。
这山长水远的一望令石叹长吁一声:“不是她。”
众小厮大惊:“公子!这清河县主美貌名不虚传,同画中仙子别无二致,怎的竟不是她?”
石叹怒骂道:“蠢才!你们知晓些什么!这清河县主眉目同画中女子有七八分相似,却连她一丝神韵也无,空有其表罢了!”话毕,他便气冲冲牵了马来要回府。待骑上了马,他却怔了怔,转念一想,又向小厮道:“速速去把那作画的宋邯给我寻来!”
宋邯家贫,头一次踏进如此气派的安阳侯府,只觉珠光宝气照得人心惊。仆人引他至厅中,他见石叹端坐在上首,连忙向石叹拱手行礼,口称“公子万福”。
哪知石叹立时起身殷勤相迎,唤来侍女伺候他盥手饮茶,又端上好些新奇瓜果点心,待他如上宾。他好生惶恐,忙推辞道:“公子莫客气,有何事只管吩咐在下便是。”
石叹又在花园中布下筵席请宋邯入座用饭,只等他二人酒足饭饱后,方才取出美人图来,铺展在宋邯面前,恳切道:“前日里见到先生所绘此图,终日茶饭不思,一颗心全系在这美人身上,只想此生能得一见。听闻图中人乃是清河县主,也曾冒昧前去窥探。可所见真人与图中形容相去甚远。此番请先生过府,还望先生指点迷津。这画中人究竟是哪家的淑女?抑或只是先生杜撰出来的九天仙子,当真高不可攀?”
看着那亲手所绘的美人图,宋邯自己也痴了。半晌方回过神来,向石叹又拜了拜,答道:“多谢石公子款待,在下愧不敢当。这图……图上之人确是清河县主。早些日子她向师傅求画,师傅不欲前往,便遣了我去。哪知画成之后,县主却不喜我题的词,嫌那是中书令张华悼念亡妻所做,甚是忌讳,便令我将画丢弃了,想来是辗转到了石公子手中。”
石叹急道:“可那清河县主我亲眼见过,模样倒是美艳,神态却全不似画中那般婉约动人,宜喜宜嗔。”
宋邯见瞒不住,只好叹了口气:“公子莫怪我唐突,只是这清河县主生得……同我那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有八九分相似。我望着县主作画时,神思飘忽,竟将她想成了我那心上人,下笔之处无不带着情意……”
石叹一把握住宋邯双手,求道:“宋先生,你那位心上人何在?叹不做他想,只求能见佳人一面,以全此心愿。”
谁知宋邯似有一腔委屈,鼻酸眼红,久久望着石叹,泣道:“我那心上人……早在五年前便被她家人卖入贵府中做丫鬟了……”
石叹惊得呆若木鸡,旋即转为狂喜,忙不迭命人将家中所有侍女丫鬟召集到花园中,同宋邯一道一一辨认,三百来号人里却没有那位叫人魂牵梦萦的画中仙子。
石叹又将所有侍妾连同乐伎舞娘叫了来。
宋邯远远看见一位浅碧色衫子的女子立在牡丹花侧,连呼“是她!是她……”,疾步朝那人奔了去。石叹紧跟其后,到了那女子身前。
只见那人满头珠翠,尽态极妍,是他不久前宠幸过的一位侍妾。他搜肠刮肚也记不起她姓甚名谁,只怔怔看着激动得忘了礼数的宋邯握住那侍妾白嫩的手腕,声声切切唤着“碧儿”,自己却心沉如石。
那名叫碧儿的侍妾浑不知发生何事,但见石叹站在一旁却未出声阻止,虽不愿也只好任由宋邯紧拉着自己双手。她一双眼含足了委屈之情,把石叹牢牢望着,娇羞道:“这又是闹的哪一出?碧儿的腕子生疼,公子快来救救我呀。”
一样的远山眉,一样的杏子眼,却非是什么仙子,而是个俗之又俗的俗人。
石叹觉得意趣全无,讷讷向宋邯道:“此番是石叹荒唐,劳烦先生,实在愧疚。想必先生真是相思刻骨,方能画得出尘之作来。子曰“君子成人之美”,这丫头便让先生带走吧。”
宋邯原本不曾生过妄念,只盼能得一见,以慰相思之苦。哪里想到石叹会如此大度,不禁大喜过望,垂泪拱手再三拜谢石叹,欲拉着碧儿离去。
那碧儿却一把挣脱开来,跪倒在石叹脚下哭号:“碧儿心里只有公子,公子为何要弃了碧儿!表哥他无权无势,家徒四壁,如何能同公子相比?碧儿死也要留在这金谷园中!”
此话一出,一旁的宋邯如遭雷击,欣喜的脸色霎时委顿。他羞愤难当,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心上人一眼,也不顾石叹挽留,匆匆拜别后便紧握双拳快步离去了。
次日夜里,有小厮来报予石叹,称宋邯已投缳自尽。
闻此消息,石叹胸闷如堵,叫人取了酒,关在房中自斟自饮。
微醺中忽觉一阵脂粉香气飘来,抬头见碧儿一袭红衣,袅袅婷婷立在门口。
石叹不悦,挥手让她退下。碧儿哪里肯依,只扭着水蛇腰向他靠了过来,娇笑道:“碧儿都听说了。原来公子仰慕表哥画中的碧儿,为了寻碧儿费尽周折,可没想到表哥半路出来要横刀夺爱。如今可好了,表哥无福短命,公子再无后顾之忧,以后只看着碧儿就是了。”
石叹一把将她推倒在地,骂道:“你这贱人全没心肝!既愿死在金谷园里,便由了你吧!”
他当即命人在院中铺上作画用的大幅绢帛,将碧儿置于其上乱棍打死。而后尸身拖去了城外乱葬岗,那染血的绢帛连同美人图一道被他亲自带去宋邯坟前烧了。
半月后,石叹同皇甫恕相聚宴饮。席间皇甫恕记起这一桩雅事来,遂笑问其画中仙何在。
石叹皱着眉,仰头送下一杯酒,悻悻道:“哪来什么画中仙,不过是眼里西施,心中魔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