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物(3)

韦应物是大历年间创作诗歌数量最多的诗人之一,其内容庞杂,诗风总体高雅闲淡,但也不乏语淡情深之作。尤其是他的悼亡诗,感情最为浓郁,读来常令人潸然泪下。

韦应物中年丧妻,差不多整整一年完全停留在对妻子的深切缅怀中,秋冬春夏、昼夜晨昏、阴晴风雨,他无时不在怀念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妻子。

为此,他创作了组诗《伤逝》及题下的十九首悼亡诗,内容涵盖四季日夜,以季节昼夜的更替,在现实和梦境的交织中,愣是为自己营造出了一个充满悲情的时空。

伤逝

染白一为黑,焚木尽成灰。

念我室中人,逝去亦不回。

结发二十载,宾敬如始来。

提携属时屯,契阔忧患灾。

柔素亮为表,礼章夙所该。

仕公不及私,百事委令才。

一旦入闺门,四屋满尘埃。

斯人既已矣,触物但伤摧。

单居移时节,泣涕抚婴孩。

知妄谓当遣,临感要难裁。

梦想忽如睹,惊起复徘徊。

此心良无已,绕屋生蒿莱。

白色掺入了黑色就没法儿更改,焚烧的木头变成灰。

想你啊,我房中的人,可你撒手已去再也不会回来。

回想夫妻结发二十年载,咱始终相敬如宾恩恩爱爱。

艰难时世中相互扶持,生死相约担心对方遭受伤害。

你温柔纯洁堪为人表率,妇道仪礼也一向牢记在怀。

我公务缠身顾不上家,家中诸事务全仗你操持安排。

谁料如今踏入你的房间,四壁却已积满了累累尘埃。

虽然你已经离开我而去,可睹物思人能不悲伤感慨!

从此我只能独自看时节转换,还要悲悲戚戚抚育婴孩。

明知死不复生应当节哀,可每当悲哀泛滥又如何驱排。

夜里常梦见你的身影,我惊起身,寻寻觅觅,满院徘徊。

这样的哀思永远没有尽头,好比那满墙满屋丛生的蒿莱。

我在拙作《暗香疏影》一书中解析贺铸的《半死桐》时曾对历史上的悼亡诗词稍稍作了下排序。原文如下:

在贺铸之前,西晋的潘岳、中唐的元稹以及离世不久的苏轼分别写过相同题材的《悼亡》、《遣悲怀》 以及《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都显得语深辞美,情深意切。

如果一定要做个排序,那么《遣悲怀》只能排在最末,尽管“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历代可能被传诵甚至演绎的最多。我却认为,那不过是表达忠贞不渝的情感宣誓,而最好的誓言无疑来自自己的心灵深处。

元稹的心,终究只是一颗花心而已。   

《悼亡》是一首叙事抒情诗,可排在第三。给我的感觉如同三国时孔明哭周瑜一样,往事历历不堪回首,以致声情并茂,如诉如泣,有强烈的听觉冲击力。

《江城子》屈居第二,因为苏轼设造的梦境过于凄幽,给人更多的是一种凄凉落寞的感受,那份沉重的压抑感可能稍稍抵消和盖过了那份原本深切的哀思。

而《半死桐》表现得更纯真、朴素,它不事雕琢不加铺张渲染,却于平凡处见真情,在无声中有哀鸣。真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可说是一切鳏夫独居时的内心告白和仰天怅问,是那些失去伴侣的老男人的滴血似的深沉呐喊,其间夹杂了多少世事沧桑,隐含了无数患难与共的伉俪情深!正因如此,这首词作也就成了所有丧偶男人共同话语,并具有普遍的审美意义。

这也是我将它排在第一位的原因。

······

我得承认我的孤陋寡闻,之前竟未读到韦应物的组诗《伤逝》及十九首,如今细品慢读,得出的感受,与潘岳《悼亡》带给我的一样。

韦应物的悼亡组诗,没有夸张的渲染,不用浓烈的语言表达,摹写自然,澹缓凄楚,真切动人。

在《伤逝》十九首外,韦应物在其它时段还写了大量的悼亡作品,整体构成了其悼亡诗的全貌。通过今昔对比、睹物思人抒写缅怀之情是这些诗歌的特点。

出殡那天:“独留不得还,欲去结中肠。童稚知所失,啼号捉我裳。”(《送终》);他白天惆怅满怀:“无人不昼寝,独坐山中静。”(《夏日》);晚上听到鸟鸣:“失侣度山觅,投林舍北啼。今将独夜意,偏知对影栖。”(《夜闻独鸟啼》);春天:“旧赏逐流年,新愁忽盈素。”(《叹杨花》);秋天:“端居念往事,倏忽苦惊飚。”(《闲斋对雨》)

这些诗,真挚哀婉,凄恻悲恸,大都用白描的手法抒写真情,不事雕琢,自然而出,九转回肠,无一日不沉痛,无一时不心碎。

之前出门无所忧,回家亦熙熙,如今人间天上,阴阳相隔,只留下自己踽踽独行的萧索身影。这也就难怪,中年心性大变内蕴深厚的韦应物也忍不住在《往富平伤怀》悲叹:·······今者掩筠扉,但闻童稚悲。丈夫须出入,顾尔内无依。衔恨已酸骨,何况苦寒时。单车路萧条,回首长逶迟。飘风忽截野,嘹唳雁起飞。昔时同往路,独往今讵知。

某种意义上,韦应物的悼亡诗对后来的伤怀悼旧作品都产生过极大的影响。不说苏轼、陆游、贺铸等,单单纳兰性德的悼亡之作,就可以看出端倪。顺便看一眼纳兰的《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如此血泪之词,难以卒读。

如果有可能,我以后会专章介绍这大清历史上的第一大情种、宋朝以后最优秀的词人。或许那时,我会对中国历史上的悼亡之作重新排序。

现在,仍回到韦应物,让我们欣赏他最有名的那首《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是作者在滁州任上所作的一首诗情浓郁的小诗。

后人对此诗多有猜度,以为诗人寄托了某种政治抱负,蕴含了一种不得志的伤感情怀。但从韦应物的出身背景,家学渊源以及宦海历程来看,我以为有点牵强,过于穿凿附会。除了年少时狂浪不羁,我宁愿相信后来的韦应物一直就是个高雅闲澹,志行高洁的人。

他的仕途相对而言比较顺遂,应该没有那么多的愤世嫉俗,不太可能以长在涧边的幽草自况而自怨自艾。所谓的“独怜”,无非两种意思。其一是“怜爱”,幽草虽小却在此处独具一番风味,给予韦应物以美的感受;二是作为“可怜”,幽草虽美,却生在西涧这样偏僻之地,可怜了它的美只有作者一人能够欣赏。如此而已。

韦应物没有陶渊明那种参透大化后灵魂的升华和内心的自如,也不像王维佛道信仰之下的无所挂怀、天高云淡,他只是看惯了风云变幻和世事沧桑后的内敛、中正和平和。而清冷疏淡的山水风物,恰好符合他与世无争无欲无求的恬淡襟怀。

韦应物面对大自然,就像一个旁观者。一切光影的明暗变幻,风景的浓淡交替;一切鸟鸣、蛙唱、钟声、云雨、帆影、流水都不过将他的心境衬托得更加幽寂,他很享受这种静谧清幽的氛围,也由此获得了内心的宁静和慰藉。

否则,他怎么可能歌吟出“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这般脍炙人口恬淡至极的佳句呢?

据说宋徽宗曾以“野渡无人舟自横”为题招考国立画院画师,结果答卷千差万别。几乎所有画师的画面,空无一人,只有春雨霏霏下的急潮孤舟。但有一副画,却见一个披蓑戴笠的船工在船尾吹笛子。此画,最后成功入围。

在宋徽宗看来,“无人”并非没有人,而是没有要过河的人,所以船工才能悠闲自在地吹笛子。

宋徽宗是中国帝王中难得一见的艺术大家,诗词书画无一不精,其审美能力和艺术鉴赏力鲜有人匹敌。他自有他的道理。但我仍倾向于韦应物那一天的“诗画”,确实杳无人影。一旦出现了人,就可能扰乱了韦应物的心境,甚至,就不会留下千古名篇《滁州西涧》了。

总体而言,韦应物的山水诗,包括其它题材的很多作品,清幽中显出几许寂寥,但在情绪上始终有所节制,实是一种伤而不悲的幽寂之美。可以这样说,韦应物是王维、孟浩然以后唐代最杰出的山水隐逸诗人。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