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我都不够快乐。我不知道什么是开怀的笑,偶尔看到别人笑得恣意妄然,我会稍有羡慕同时又觉得莫名奇妙。直到三十三年后的今天,我才悟得症结所在。
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从我开始记事时起,我就有一个心结。当时还年华正好的我妈她老人家说,我们老袁家的人,遗传基因非常强大,脸长,眼皮分三层,特别是,笑起来会尴尬地漏出上牙床,无一例外。于是我无数次悄悄地照镜子,审视自己这张老袁家的脸,脸好像是有些长,贵在还算小巧;眼皮确是多于两层,好在还遗传了老妈的深眼窝,藏住了多余的那层;可这笑起来的样子,成了我心里的一处伤,漏不漏上牙床,小袁姑娘我从未知道过,因为,印证了前两点老袁家强大的遗传基因后,我从未敢真正笑过,觉得必须该笑的时候,我就刻意地学习古代的闺秀,我想,我不露齿,看你上牙床怎么露。当然也有例外之时,那就是在照相的时候,每当拍照者善良地问我他帅不帅时,我也会对着镜头弱弱地嘟囔一句,帅,但依旧不敢张大了嘴型,生怕不小心泄露了那老袁家那第三个强大的遗传基因。
这闺秀的样子装习惯了,便不自知地有了连锁反应。比如吃饭的时候,长时间刻意保持不漏齿的嘴型便有了后遗症——嘴张不大。于是,饭就吃不快。印象很深的一次,是去村子里吃喜酒,在那个物资并不丰裕的年代,我眼睁睁地看着小伙伴们大快朵颐,依旧顾我地保持着端淑的形象。同桌的大娘对母亲夸赞说,这孩子吃饭慢条斯理,一看就是很懂礼仪。我并未因此自喜,且不说我内心如何的有着难言苦衷,因为我知道这显然是大娘的委婉之词。果然,过了不久邻里间就传闻,老袁家的那个小姑娘吃饭就像在捡饭粒,一口只夹一个饭粒。
其实,我还是有过一个把嘴张大的机会。天真灿漫的儿童时代里,我曾一度热爱过唱歌。一年级时,班里选文艺委员,音乐老师是科班出身,认真严肃地对全班同学进行考核。考核内容为国歌里高潮处的三个“起来”。老师示范了一遍,同学们依次照葫芦画瓢。颇出乎意料之外,老师说我是唯一没跑调的一个,且音调很准。于是,我便堂而皇之地成了文艺委员。于是,我一度抛开了那个压抑我许久的不露齿的心结,恨不得像孙悟空上天入地一样地折腾地唱了起来。甚至在一个晚霞漫天飞的美好的黄昏里,我和母亲在地里干活晚归,听到田间一个大伯唱“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我就毫不客气地扯着嗓门接了一句“鬼子的末日就要到了”。在我欣欣然等着田间大叔再唱时,那葱郁的麦地里竟敛了声,再没了下文。可好景不长,终有一天,当我自鸣得意地扯着嗓门唱时,我那对我影响颇深的老妈又发表了一句对我人生有着重大影响的经典语录——这孩子唱歌跑调啊,还不会拐弯。不知为何,儿时的我对母亲有着迷信一般的盲从和无条件的信任。母亲此言一出,我心里还是有着不小的失落与自我否定。我终于又淑女了,不再扯着嗓门唱歌,但直到高中,我还是会偷偷地学唱歌,其实,我是很喜欢听歌的,甚至一度喜欢唱歌,只是唱的这个环节还是夭折在了记忆里,只剩下某年某日的那个在漫天晚霞里的放肆一吼 。
时至几年前,我内心深处依旧介怀此事,有一年单位新来了同事,学的音乐专业,我几经踌躇,鼓足了勇气,向她讨教。我犹犹豫豫地,终是认认真真地唱了一首歌给她听,诚诚恳恳地请求她务必实话实说,我究竟跑不跑调。同事说,你不跑调,只是嘴型太小,没张开,声音发不出来。我在心里不禁哑然失笑。
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哪怕是卡了我三十三年的笑不露齿的坎。我从未有过要成为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美人的宏愿,也从未曾有过成为歌唱家的想法,想通此节,便豁然了。我终于也敢在KTV借着装醉吼上几嗓子了,但我无奈地发现,积习顽固,大笑这事我竟终无法学会,而且在相机镜头前,再怎么心里暗示,使劲露齿,可是,那老袁家顽固的第三个遗传基因,上牙床,竟是无论如何也露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