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叶恒远掀开被子，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他简单地活动一下筋骨，随即迅速地穿好衣服，拉开垂到床边的窗帘。

天还没有亮。空中是满满的一大团黑灰色，像是一锅熬得看不出颜色的浆糊。从窗户里面往远处看，只能看到军营周围的几座小山丘的模糊影子。天上没有任何自然光源，别说是月亮，连芝麻粒大的星星都看不见。风仍然在刮，但已经不像昨天晚上那么大。

口号声和脚步声已经从军营的多个角落响起。有些声音是正在交接岗的警卫队发出的，还有些声音是已经来到操练场上晨练的战士和士官们发出的。所有的口号声和脚步声都整齐划一，听不出一丝紊乱。

叶恒远拉开房门，走出房间。他准备在天亮之前到楼顶的天台上面去修炼一段时间。联合指挥部给他和伙伴们安排的房间都是参谋部的空闲宿舍，没有因为他们几个的特别身份而给他们特殊照顾。

他走到冷寒住的对门房间门口，轻轻地连敲两下门，却没得到任何回应。李文信住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离操练场最近。通过走廊尽头的那扇窗望去，能看到操练场上已经亮起十几颗不同颜色的微弱光团。

他淡淡地笑起来，随即转过身，走向通往楼顶天台的楼梯口。

冷寒站在宿舍楼顶的边缘，面向西北方，双臂紧抱在胸前。他闭着双眼，却又不像是在睡觉或者养神，眉毛时不时地上下抽动。风吹起裹在他制服外的白袍的下摆，发出微弱的响声。

“叶兄，醒得这么早？”

“嗯。”

叶恒远貌似随意地看向左右两侧，随即走出楼梯口。原本涌向他的凶猛气流突然变慢，如同水流遇上礁石一样从他身体两侧绕过。他不紧不慢地上前几步，走到冷寒身边。

“中央军团的人真是够勤奋的，”冷寒淡淡地说，“师父刚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信。”

叶恒远抬起头，看向距离他们最近的操练场的方向。开始晨练的普通战士、士官和战斗灵师越来越多，在指挥官的号令之下分批入场。即便隔着一定的距离，他也能够感受到，隶属于中央军团的这些部队所释放出的气息明显比他见过的西北军团的部队更加强盛一些。从阵型的完整程度和变化顺畅程度来看，他们之间的默契和配合作战能力也明显更强。

“对啊。要不然，他们怎么会是最强大的主战军团呢？”

冷寒转回身，面向叶恒远。他的嘴角轻微地抽动两下，像是正在努力把想说的话憋回去。

“冷兄，你的情绪好像不太好啊。”

叶恒远嘴上随意问出一句，双眼却认真地注视冷寒的脸。他第一次见到冷寒对他露出这种欲言又止的表情。

“没……没有。”

冷寒似乎有些尴尬，小幅度地摇头。

“我没什么。我们都差不多，对吧？昨天那些事，还不至于让我们累。”

叶恒远的嘴角略微抽动两下，随即点头。他很认同冷寒的话，却还是不明白，冷寒为什么会问他这个。

“不过……叶兄，你感觉怎么样？”冷寒再次看向叶恒远的脸。

“啊？”叶恒远一愣，“什么感觉怎么样？”

“我说灵元，”冷寒说，“你得到的那颗灵元。怎么样？功效好吗？”

“啊？嗯……还行吧……”

叶恒远抬起手，轻轻地挠头。他还没来得及仔细地去感受和测试魔音妖蝠灵元的力量。

“呵。”

冷寒淡淡地笑起来。如果远远地看一眼，他的微笑十分迷人，足以让很多小女生尖叫。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谁都不会轻易说出自己有颗灵元，更不会随便把它的功效和能力告诉别人的。”

叶恒远的嘴角也抽动两下，硬是把原本想说出口的话憋回肚子里。

“我不是在羡慕你，”冷寒摇头，“灵元这种宝物，可遇而不可求。这个道理，我懂。”

叶恒远呼出一口气，露出放松的表情。他从来都没有对冷寒产生过什么怀疑。

“不过，你没想过，我们两个其实挺像的吗？”冷寒问。

叶恒远摇摇头，没说话。这句话，他感到难以回答。

“我想过。”

冷寒抬起头，望向仍然黑漆漆的天空。

“我们都是需要力量的人，都希望自己迅速地变得强大起来。而且，我们都是被各自师父发现的，都是被师父领上这条路的。这或许是我们共同的、唯一的宿命。”

叶恒远没有回话，只是暗暗地攥紧自己的右拳。他没有让冷寒注意到这个动作。

“叶兄，你是不是觉得不公平？我知道你的过去，却一直没告诉你，我的过去是什么样子。”

冷寒再次看向叶恒远。他感觉到，原本吹向他的寒风似乎也变得更加柔和几分。

“没事的，”叶恒远抬起左臂，连续摆手，“我可以不知道。”

冷寒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他没想到，叶恒远会这么干净利落地回答他。

“师父和我说过，英雄不问出处。一个人的过去只能代表他已经用掉的那部分生命，和他的未来没有任何必然关系。昨日的英雄，未必不会在不久的将来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屠夫。”

叶恒远本能地放慢语速，语气也变得很认真。在向别人说师父告诉他的话时，他基本都会这样。

“嗯。”

冷寒用力地点头，随即再次把目光投向西北方的天空。那里仍然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黑暗。

“对了，师父说，主帅已经指点过你们几个？”

“对。”

叶恒远立刻点头。这件事，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我还没见到过主帅呢。”

冷寒露出带有几分遗憾的表情，轻轻摇头。

“叶兄，能告诉我，主帅和你说过什么吗？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叶恒远的表情变得怪异起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碧绿色的眼珠连续转动好几下。他突然觉得，冷寒今天很反常，像是吃错什么药一样。他记得，自从他们两个人正式认识以来，冷寒几乎从来没有对其他人的事情感兴趣过。

“没什么的，”冷寒摇头，“如果你不愿意说，也没什么。”

“主帅没说什么特别的。”

“啊？”

冷寒立刻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像是听到一条狗发出一声猫叫一样。

“主帅只是说，师父给我安排的修炼方法和道路都很对，让我继续按照既定的方法和道路继续修炼。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的话。”叶恒远的语气很真诚，语速也不紧不慢。

冷寒没有立刻回话，只是低下头。叶恒远的回答完全超出他的预估范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真的，冷兄，”叶恒远说，“我没有必要骗你。我们是朋友，也是战友。这种事，有必要骗人吗？”

“是啊。”

冷寒点点头，转过身，面向操练场的方向，

“没错。谁也没必要骗谁。我也不知道主帅会怎么指点我，对吧？”

叶恒远没有立刻回答，再次后退一步。他忍不住低下头，脑海里回想起昨天在母核之前的情形。

他只记得，当时有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灌注入自己的身体中，差一点把自己撑爆。这股力量像是纯粹的风元素，在自己的全身灵脉中不停流窜，但又像混杂着冰块的水一样，带给自己一种刺骨的凉意。他非常难受，却又无法大喊出声，只能强行尝试去疏导这股力量。但是，这股力量太强大，他完全无法抗拒。

几次眨眼之间，他就基本失去意识，只能感受到有一股潜藏在自己体内的力量在操纵自己的身体，做各种不同的动作。他唯一记得的，是一道模模糊糊的青龙虚影。一条和自己的方天戟之上的龙纹差不多的青龙。

等到他重新恢复意识，自己像是刚刚连续上完一节体能训练课、一节武器对战课、一节拳脚搏击课和一节能量操纵课一样，累得浑身都没有一点力气，差一点趴倒在地上。

不过，他记得很清楚，巫海主帅只说过那几句话，还夸奖过自己几句。

而且，他还记得，他仿佛感觉到巫海主帅的眼眸中透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很难感受出那到底是什么情绪，像是长辈操心晚辈的样子，又像是……

天很快便亮起来。说是天亮，其实只是天空从黑灰色变成浅灰色而已。整个苍灵国的西北地区的天气状况都是如此，只要在冬天，基本没有几天能看见太阳。只要不下大暴雪，或者刮起足以摧毁大多数房屋的狂风，就属于好天气。

五名灵使跟在白素心身后，与两支隶属于国家安全部的战斗灵师小队一起飞向苍青城。白素心释放出一层接近透明的灵力防护膜，将所有人全都笼罩住。事实上，就算没有这层防护膜，也没有什么问题，因为没有一个人会掉队，或者出什么意外。休息一夜之后，每个人都已经恢复到自己的最佳状态。

不到十分钟，苍青城的城门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内。随之一同出现的，是一些比较高大的楼房、塔楼。这苍青城自然没有苍灵城那么宏大，但作为西北地区三行省中相对稍微富裕一点的苍岩行省的首府，它的规模也不能算小。放眼望去，无论是城墙，还是楼房、塔楼或者小型的城堡，基本都只有三种主色：青色，灰色，以及专属于积雪的白色。凡是能够从远方一眼看到的高大建筑物，外表的建筑风格基本都是统一的，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区别。

叶恒远张大双眼，仔细打量距离他越来越近的苍青城。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来过这里。在被师父从雷电攻击中救出来之前，他去过最远的一座主城就是距离青岩镇最近的平岩城。当时，他陪着老板娘一块去买东西。买完东西之后，他当天就跟随老板娘一同回到青岩镇，几乎没怎么在城里玩，或者闲逛。无论是在上学的那几年里，还是在当学徒的那几年里，他基本上没怎么离开过青岩镇和青蒲村。如今，在苍灵城生活半年多以后，他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厨师，这苍岩行省的首府在他眼里也已经算不上有多么新奇。

“待会儿，我们先去总督府，”白素心说，“我要先和黄总督谈论一些公务。处理完公务之后，我们要和行省政府的主管官员们一起去苍青城中央的苍青广场。行省政府要在那里举行对在这一次大规模灵兽暴动中死去的平民和士兵、军官的悼念仪式。行省政府已经安排好所有的流程。我们只要按时抵达那里就行。”

“嗯嗯。”

叶恒远率先做出回答。他抬起头，往西北方向看去。大片的深灰色乌云遮盖住西边的天空，笼罩住西边和西北边的城镇、村庄、山丘和道路。这一大片乌云带给他很强的压抑感。所有被它笼罩在下方的事物都显得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有可能被它压垮。

“恒远哥。”跟在后方的薛梦怡突然开口。

“嗯？”

叶恒远一愣，忍不住回头看去，确认自己没听错。

“你很不舒服吗？”

薛梦怡娇嫩的红唇隐约从面具的缝隙间露出来，弯弯的嘴角微微往下一撇。

“啊？没有，没有啊……”叶恒远立刻摇头。

“我知道的，恒远哥。”薛梦怡轻轻地说。

叶恒远不得不再次把脑袋转回去，抬起手，轻轻地拍自己的脸，让自己保持清醒。

“我已经替你问过青岩镇废墟及其周边一带的情况，小远。”

飞在另一侧的雷曦也及时地开口，像是在阻止薛梦怡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那里现在被军队把守，不允许普通人随便去。因为，那里是被毁坏程度最严重的地方。行省政府在半年里，做过很多调查和搜救工作，但是，搜救队依旧没找到除你以外的任何生还者。因此，行省政府就决定把那里暂时封闭起来，作为‘战争遗址’而保护起来。其他被毁坏的地方基本也都是这样。”

“哦……谢谢你，雷曦姐。”

叶恒远的声音微微一变。他缓缓闭上眼，轻轻摇摇头。

“想开一点儿吧，小远，”雷曦把语速放缓，“已经过去的事，就尽可能地去放下吧。我们还是要向前看的。谁也回不到过去。”

“这谈何容易？”

这一次，说话的不是叶恒远，是冷寒。他正低着头往下看，一双眼珠迅速地扫过城墙上的守城巨弩和火炮。

“向前看，没有那么容易。放下，不是一天一夜的事。”

雷曦扭过头，看向冷寒的脸，没有说话。叶恒远也没有说什么。

冷寒抬起头，看向已经近在咫尺的苍青城西侧城门。在这一刻，他的双瞳似乎变得更加黯淡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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