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字公子
“棍棒下面出孝子”是旧时农村的教育信条，妈妈自然也不能免俗，妈妈小时候被姥爷打，我小时候被妈妈打。妈妈被打是因为想去读书，不想在农村干一辈子农活，我被打是因为不想读书，想在田里捉麻雀儿。
后来妈妈屈服了，读到初中就辍了学，不是因为姥爷的棍棒，是因为姥姥说：“娃儿，知道你想上学，也知道读书是好事，可家里实在是穷，不去田里干活可怎么活啊？”后来我也屈服了，老老实实背起书包上学堂，不是因为想通了，是因为妈妈的“棍棒”真的疼啊。
小时候，妈妈打我无非是因为两件事，一是逃课不上学，二是毁坏庄稼。在非原则性问题上，妈妈通常以讲故事的方式教育我，这便是妈妈身为“农村初中生”的不同之处了。
有一天傍晚，妈妈干完农活回家煮上饭，在锅底填了两把柴火后，又来忙着给我洗澡。我和两个蟋蟀玩得正欢，哪肯洗啊，妈妈直接把我拎过来，按在了澡盆里。没一会儿，我身上是洗干净了，蟋蟀却跑了，我突然哇哇大哭，在地上打滚撒欢儿，湿漉漉的皮肤又沾满了泥土。
锅里的水在咕噜噜得沸腾着，妈妈看着又变得脏兮兮的我，停顿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灶台旁，掀开锅盖用勺子搅了搅沸腾的米汤，白茫茫的水雾弥漫了妈妈的双眼。那时候爸爸常年在外打工，我还不太明白妈妈一个人既要料理庄稼又要照顾孩子的辛苦。只是看着一向坚强开朗的妈妈突然变得沉默下来，年幼的我似乎明白做了错事，自己拍拍身上的土，又跳进了澡盆里。
妈妈做好饭来到澡盆旁，轻轻地用温热的水撩泼在我的胳膊、脖子上，一边仔细地搓着我的皮肤，一边温柔的讲着故事：“从前有个妖怪，白天不出来晚上出来，它长着红色的眼睛，绿色的鼻子。有天晚上，一个小孩偷偷的从家里跑出去玩，在路上遇到了这个妖怪…………从此，便有一句老话流传下来——红眼绿鼻子，专吃坏孩子。”
并不是每次犯错后妈妈就给我讲神鬼故事，也有很多是妈妈自己的故事，想讲给我听。一年冬天，我有些发烧且严重咳嗽，妈妈在锅屋（农村的厨房）煮了一大锅梨姜汤。土锅下火烧的很旺，烤得脸红彤彤的，可妈妈还是生怕我受一点点凉，坐在木板凳上紧紧搂着我讲故事：“小时候，村里有个好吃懒做的傻子，他有一个老实的哥哥，经常得到父母的夸奖，傻子便心生妒忌，趁着半夜大家都睡着了，他把哥哥的门窗都打开，第二天他哥哥果然着凉了，看着哥哥痛苦的样子他感觉终于出了口气。”
“可很快他便高兴不不起来了，家里为了他哥哥早日康复，顿顿给他哥哥煮白面条。这可馋坏了傻子，为了能吃上白面条，他晚上睡觉也开着门窗，第二天也着凉了，可刚给哥哥看过病，家里已经没钱再给傻子看病了，后来这个傻子便病死了。你可一定要乖乖的，不能学傻子呀。”
农村有“狗吃豆”的说法，寓意为狗肉可以治疗水痘。小时候，我出水痘，除了去医院打针外，妈妈用全家仅剩的十块钱买了条煮好的狗腿。那时农村不逢年过节很少吃肉，平时的我要是看到了这样一条狗腿，指定像野猫闻着腥一样。可是全身虚脱无力、满脸水痘的我却没有一点食欲。
妈妈把狗肉热好放案板上，端起热腾腾的白面粥，一边在嘴边轻轻吹着粥，一边温柔讲着：“我和你姨小时候呀，家里连白面馒头都吃不起，就是到过年也吃不起肉。那时逢过节，你姥姥便去别处讨些鱼鳞，回家洗干净，用油和盐在锅里煎到酥黄，用刚烙好的馍卷着吃，那时候感觉比鱼都好吃嘞……”
“我小时候呀，油都是越吃越多，那时候炒菜，用洗过的锅刷梢在油碗里蘸一下，甩锅里几滴油，原来半碗油用几个月就一碗嘞，碗里哪是油啊，都是水，油被蘸得就剩表面一层了……”
听妈妈讲着曾经的艰苦生活，望着眼前白乎乎的粥和泛着油光的狗腿，一股食欲便在肚子里升腾起来。
就是平常，妈妈也是极爱讲故事的，夏天的榆树下，秋天的麦垛旁都时常能听到妈妈的故事。在妈妈的故事里，我知道了小时候妈妈掉进井里是大姨救上来的、大舅年轻时每天早上4点起来打拳，姥姥家门前的老槐树都被打没了树皮；我知道了以前妈妈都是早晨5点去田地里干两小时活，7点钟才能去上学、知道了爸爸和妈妈的初次见面穿的那件格子衫；我还知道了在我不到一岁时身患顽疾，爸妈在病房守着打点滴的我，按照医生的嘱托每十秒滴一下点滴，数着秒针度过了一个夜晚。
当然，妈妈的故事还告诉了我月亮上有砍树的吴刚、灶台里住着灶王、银河旁守着牛郎……后来，我读了高中，妈妈的故事便越来越少了，再后来我上了大学，灯红酒绿的城市吸引了我的兴趣，我渐渐冷落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也越来越厌烦妈妈的唠叨。妈妈的故事还没开口，我便不耐烦的背出了后续所有情节，妈妈也就不爱讲故事了，我也自以为落得个清净。
等我成家后，知道了为人父母的不易，便时常带着孩子回家看看。妈妈又开始讲起了故事，讲故事的对象却成了我的孩子，故事的主角不再是姥姥、大姨，而是换成了我：“你爸爸小时候，可调皮了，那时家里还没有地砖，都是土，有次我给他洗澡……”妈妈还是像以前一样温柔慈祥，我也坐下来忘掉所有情节，像个孩子一样静静地听着听着……妈妈看着我突然笑了，我却突然哭了，就像蟋蟀突然跑了，妈妈突然老了，我突然长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