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个平坦的世界、大道向北的人间天堂。
歌舞升平,篝火正在熊熊燃烧,人们抬头望着天空依偎在亲人身旁。长老们在屋里弹着琴,唱诵几方的传说;族人的史诗里,先辈以他们的无上智慧把我们带到了这里,带到了生活之地。妇人织着衣物,孩童们倾听长老们的箴言入睡。年轻的兄弟姐妹(恋人们)喝了酒,跑向更远的山林里,去往无人打扰的圣地。剩下的人欢声笑语,天翻鱼肚时才作罢,微笑着回家。
每个人心里都知道—— 世界只是一座窄窄的桥,跨山之桥。
但这并不是一个平坦的世界,不是人间的天堂。
长老们说路人就是一生都在走路,却不知走向何处的盲人,金钱是他们的拐杖。我小时候总觉得长老们说的路人就是商人。
只可惜岁月如火,越烧越旺,越来越烫。像一颗不停地翻滚的心,我们希望有一阵风把它带走。
跨山人是我们的引路人。在族里,也有其他的职业,各司其职。但跨山人只负责一件事,告诉其他人,路在他方,并带领着他们,前往而去。
跨山人,是长途跋涉者,心中都有一把尺子。出发前,他们会先量量山的高低,再量量自己内心的强弱。只有当那山高过了自己的心念,他们才会选择出行。否则,他们会一直呆在原地,或看看其它山。
“如果一眼就能把前路看穿,那还有什么跨山的必要?不如让日月自己去走算了。”这是长老们说的话,他们眼里一片辽阔。
十七岁前,我没有见过一座高山。长老们私下议论,让我长大后坐族长的位置,他们说,无用之用,才是大用,这孩子是个天才,别带他去跨山了,让他自己找吧。等他找到了那座山时,我们就往那里去。而在那之前,跨山人便不能走得太远,不能行至太深。否则,人神共愤,跨山人不能冒这个险。
三十五岁,我跨过了两座山。一座山高(一座山竖着),一座山大(一座山横着)。跨山高我二十二岁,心急踏出第一步,半山腰我丢掉了蜡烛,醉醺醺到了山顶看见山下千转百回道道弯,每个弯几乎要了我的命。我下了山,飞鹰寄来一封书信,我知道我的父亲过了桥。于是我花了四年才回到家,跨山大我二十八岁,母亲笑着送我离去,我记得她的笑和背后的那个家。跨过大山,我三十,回到家三十一岁零八个月。站在家门前,我看见了死亡,不敢推门。我又回到山高脚下看看能不能捡到丢失的蜡烛,便记起来山顶看到过的红日,半山腰上,紫罗兰花,漫山遍野,烈日当空。我赤足再回到半山高时,才发现其实我才是最高的。一眼尽收囊中,挥挥手,笑一笑,我四十岁了。长老们纷纷过了桥,但我早已忘了桥,因为我在桥上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媳妇,我从没见过她,却把她领回了家,给我洗衣做饭。我再看月亮就看不出什么来了,天天坐在门口看,到了六十,我忽然笑不出来,收拾行李,带上媳妇,把族人带上,去登大山。
我在彼岸,一眼向南。他们问我怎么过的桥,我笑笑说,只不过活一次。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