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一直住在开门就是山,出门还是山的农村,所以每次下地干活时,抬头看见远方轮廓模糊的山脉,总希望能长出一双翅膀早日飞出山那边。
后来分别到镇、县和省里读初中、高中、大学,之后又回到小城市工作,虽然小城市还是开门就是山,但山被挖了又挖,取而代之的是遍地高楼和拥挤的人流、车流,渐渐地好像忘记了自己生活的小城也是山城了。
一开始,我因为暂时告别了山,喜欢和热爱着这座渐渐看不见山的城市,我喜欢不上班的时候约上好朋友去逛街,喜欢朋友来找我时带他们去街角的咖啡馆喝咖啡,去人声鼎沸的KTV唱歌,去一家比一家装修好、服务也好的电影院看电影,去把我们当猪一样拍打的美容院按摩……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这些东西,就像血吸虫一样吞噬着我的灵魂,它们和这座城市一样喧闹、嘈杂,闹到我常常听不见了自己的声音;它们也和这座城市一样淡漠、匆促,我在过眼云烟的遇见里丧失了触摸事物的敏锐与温度……
终于,收拾行李我一个人去了黔东南州从江县的加榜梯田。
在那里,我除了晚上回客栈的时候用手机写日记,白天用手机拍照和放歌以外,几乎不用它来联系人,我不看信息,不回信息,只任自己和梯田融为一体。
在那里,我一个人呆了足足四天,其实还想一直呆下去。
在那里,我在每天的日记里都会蜻蜓点水地写一些关于加榜梯田的事情,然而我却吝啬地不想一次性、一下子就把它完全耗光,我觉得美好的地方和事物,就好像酿的一坛好酒,需要耐心让它慢慢香醇,需要时间让它慢慢在脑海里发酵,所以我自私地把加榜的一切都藏在心里不想与人分享,因为它,干净得如同一江碧波,不仅可以照见天地,更能照见自己!
那些天,在加榜的行走,每一步都是温暖和感动的!站在山巅往山脚看下去,层层叠叠的梯田,一直从山脚铺到山巅,每一块能被开垦的土地都被村民种了稻谷,那一山山、一片片黄的、绿的稻田,都是村民们用干净和真诚的汗水一天天成就的,为了生存,他们“开天辟地”、引水、犁地、洒下种子,然后静待种子生根发芽直至成熟收割。他们把木架结构的房子建在往下往上走都相对方便的半山腰上,就这样陪着稻谷一起生,日复一日。
行走加榜梯田的那些天,目光所及,颗粒饱满的稻谷也好,寂静流淌的溪水也好,清净炊烟的村庄也好,无不给我真诚和干净的冲击。梯田,是加榜人民的灵魂,而加榜人民,赋予了梯田最纯净的人性和最温暖的人情。加榜梯田,是置身其中就能看到天荒地老的地方,它们没有华丽和夸张的装饰,没有迎来送往的热闹和喧哗,没有虚情假意的敷衍,没有心猿意马的浮躁。
我在加榜的第一夜,一个人披着月光站在客栈四楼的走廊上,看天上的月亮,从红色变色白色,从一个点变成一个胖圆,从山的最左边慢慢走到山的最右边。月亮一点一点变胖的时候,远山跟着明亮起来,我对面的客栈、我客栈前面的公路,我住的房间旁边露出来的半块梯田,都清晰地站在我眼前,并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关切着我,伸出双手,我甚至能在月光下看清自己混乱不堪的掌纹,然而周围不停鸣叫的蛙和蛐蛐儿,又不止一次提醒着我这分明是黑夜。
我很讶异,原来,有月亮的夜晚,和白天没有太大区别。如果说有,那就是白天的一切生物,饱和度被调得更高些,夜晚的一切生物,饱和度被调得柔和一些。终于,我似乎开始明白远古的诗人,为何喜欢月下酌酒与对饮。
然而,如果说我的讶异或柔软,是因为被加榜的月光抚摸过是不够的。那些天,我很幸运地被加榜的日出眷顾,也很幸运地被加榜的大雨沐浴,更幸运地被加榜的晨雾温柔地抬到半山腰的凉亭上,躺着踏踏实实地做了一回神仙……
而这种种的遇见与感受,只能是一个人的快乐,因为我把照片发给先生看,他干巴巴地说:“梯田啊?还是梯田啊?”
昨天我一个朋友来家里,她问起我在加榜的日子,我说希望加榜能一直干净和纯洁、纯朴下去。她说,那里的姑娘,可能随便一个老头扔一百块钱就能带走吧?
我没再言语。
我知道,我所谓的干净和纯洁,并不是她所谓的干净与纯洁。
我知道,加榜梯田的气息和傲娇,只有在那里认真呆过、停下来感受过的人,才会懂。而懂与不懂,就让一切在涌动的人群中沉没吧,毕竟,人这一生,都在与寂寞对望……
2020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