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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假如我永远地走了

   我的什么东西总会留在

   我的世界上

   ——在一片喧嚣中

   留下沉默的淡淡的痕迹

   ——在一片蓝色中

   留下白色的细细的气息

   ——安东妮亚·波齐《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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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没有电视诶。”夏生摆好病房里矮柜上的鲜花,走到衣柜边打开我的行李箱,“我把家里的CD机拿来吧,你可以听听音乐,就不会太无聊了。”

   “太麻烦了吧。”我接过他拿出的衣服,挂到衣柜里。

   “不会的,也不重。还有我的唱片也一起拿过来。”

   “小雪?夏生?都整理好了吗?”樱井阿姨敲门走了进来。

   “樱井阿姨来了啊,我们刚到医院。”我放下手里的衣服向她打招呼。

   “小雪还请您多多照顾了。”夏生郑重地向樱井阿姨鞠躬道。

   “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樱井阿姨也认真地回礼道,转而告诉我,“橘院长请你去一下诊察室。”

   “现在吗?好的。”

   “那,我在这里继续整理吧。”夏生望着我建议着。

   “麻烦你了。”我笑着正要出门,看到樱井阿姨推了一辆轮椅进来。

   “小雪,坐上来。”

   “啊?”

   “现在开始要减少对心脏的负担。”樱井阿姨温柔地解释道。

   “可是……”我不自在地搓着手,“可我还可以走的啊。”

   “只在医院里而已。”

   “可是……”我本能地抗拒那个蓝色的金属座椅,还是站着没动。

   “我知道了,”夏生蹲到我面前,背朝着我,“上来吧!”

   “诶……”

   “我背你去啊。既然你不喜欢轮椅,那我就背你去。来,上来吧!”

   我看着他的后背和后伸的双手,又气又窘,无奈地缴械投降,“好啦,我坐就是了。”

   夏生笑着站起来,樱井阿姨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

   住院后,夏生整日整日地陪我。

   有时在病房,只是我一出声,他就立马迅速地回过头。投来的视线带着一丝或许不自觉的惊慌,而我只能下意识地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他总是太过担心了。

   “小雪,要不要到美国去接受手术?”

   一次例行检查后,橘院长突然问道。

   “诶?”

   “是跟佳利同一间医院。”樱井阿姨解释道,“我们正在接洽当中。”

   “可是,费用很贵的吧。”

   “费用有我们承担。”橘院长微笑着,“跟医院无关,我想以个人的名义付这笔费用。”

   “这怎么可以。”

   “这是俊介的意思。”橘院长认真地告诉我,“俊介他真的把小雪看得很重。他是很认真地在考虑,自己和小雪的未来……”

   并没有多想就拒绝了。

   倒不是在橘院长面前表态,而是回到病房后,和爸爸争执起来。

   他一心只希望我活下来,但我看清了接受手术背后需要承诺的东西。

   其实是不求回报的好意,可我担当不起。

   我现在,连一分钟之后的事都不敢想。如果现在发作的话就都结束了。

   这个时候,我只能相信自己的心。喜欢夏生的心情,只想坦白地对待自己现在的心情,只想坦白到底地面对自己的心情。

   一个下午,我正和夏生在天台上聊天。

   “我前些时间做了一个怪梦哦。”夏生说着蹲在我的轮椅旁。

   “什么梦?”我好奇地问。

   “就是,坐轮椅不是会运动不足吗?所以啊,在梦里,小雪变得好胖好胖,看到之后好吓人哟。”他夸张地比划着,逗得我笑得气短。

   “真过分啊你!”我不满地抱怨,“好过分!你怎么不梦一起在海里游泳那种的啊?”

   “啊,或者是变成人鱼那种吗?”

   “对啊。”

   “我也很想那样,不过我也不能控制不是吗?如果是人鱼的话就不会被吓到,也会很开心啦。”

   “不过,我也很想和夏生在梦里见面。变成什么样都没关系……”

   “小雪姐姐!大哥哥!”

   不远处正在散步的佳利走了过来。她看到我坐在轮椅上,好奇地问:“小雪姐姐生病了吗?”

   “嗯。”

   “是什么病?”

   我看了一眼夏生,回答她:“是跟佳利一样的病。”

   “那姐姐也跟我一样,去美国给医生看病吗?”

   “不了,”我笑着摇了摇头,“姐姐的病在这里治疗就好了。”

   佳利懂事地点头道:“那佳利帮小雪姐姐向神祈祷吧。神看着姐姐在努力,一定会治好姐姐的病的。”

   “谢谢你,佳利。”我抱过她坐在自己腿上,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夏生提醒我该回去休息了。

   夏生一路沉默地把我推回病房,钻进被窝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他叹了一口气。想伸手触摸他,可他站在床边没有坐下的意思。从刚才开始就隐约有些头疼,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然后他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小雪,你跟俊介去美国吧。”他说,“俊介的话,一定可以救你的。”

“你知道这件事?”没有疑问,只是确认,他是不是清楚全部。“可是,我打算拒绝。我要在这里,和夏生在一起。”

他背过身走到窗前,用更加冷静、更加清晰、更加坚定的声音重复了一遍:“你要跟俊介去。”

“夏生?”老实说有点害怕,从来没听他用这样的语调说话。

“把这样好的事情往外推不是太笨了吗?”他重又走到床尾,摆弄着自己搬来的音响和碟,“而且俊介他也很认真在考虑你的事。”

“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终于转过身看着我,“你也说过,想活却活不下去的人很多。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生命。那为什么,你要拒绝呢?”

我下意识地垂下了头,默默盯着在身前曲起又直的手指,老实说真的很想当成什么都没有听见。

“因为你知道的。我要夏生你。”我看到他刻意躲闪的眼神,故意问道,“我和俊介在一起的话,你也不在意吗?”

“嗯。”如果他的眼眶没有红,也许我真的会相信他的话。

“可我不要!我想要待在夏生身边,只要跟夏生在一起,我不怕死。”

“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让小雪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我会后悔的,后悔和小雪相遇。”听到他异样低沉的声音,其实愣了一下。好久没有听见他用像这样不带情绪的声音对自己说话,不过这并没有动摇自己坚持决定的念头。

“不要这么说。” 他再次倔强地背过身,我努力微笑着,“我们有好多好多美好的回忆啊。”

“美好的回忆是现在才要开始的。”他转身一步步走到床头坐下,带着我摸不透的情绪,“小雪要努力的活下去,去制造更多美好的回忆。那个时候,不管你身边是谁,我只要小雪健康幸福就好。”

“那我的心情呢?”我认真看着他的眼睛,“我爱你,夏生。”

“我也爱你。”他咧了咧嘴,还是控制不了扭曲的音调,“可是,我一想到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你,我就受不了,我真的没法想象。”

“明白了吗?小雪……”他哽咽着,“不要再让我困扰。”

我拼命摇着头,眼泪簌簌而下。好想把脸深深地埋在膝间,把身体紧紧地蜷缩起来,可浑身僵硬着根本动不了。因为压抑着声音而周身颤抖,头很疼,但是,胸口更疼。

右手被他握起放在唇边,“我想要你活下去。也为了你,也为了我。”

我不要。我不放你离开。你是我的,我不允许你离开我。千言万语想要宣泄,可是一个音都发不出。

“再见。”声音很轻,带着说不出的哀伤。他起身,掰开我扣紧的手指就要走。自己的手从那个滚烫的手掌中滑落,瞬间竟然感觉到一丝锥心的凉意。

“约定呢……我们的约定呢?不是说好了……一起……去看夏日的雪吗?”近乎窒息的呜咽使得句子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听起来只是一些不连贯的音节。“那个……约定呢?”

模糊的视线里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

“对不起。”

门拉开又合上,就像他从未来过。


原本停止的噩梦又开始整晚整晚地出现,醒来后,梦就忘了大半。昨晚也是。

梦的最后自己站在高崖,一脚踏空,于是很痛苦地醒过来。

用力地呼吸着,觉得胸口好闷。既沉闷又沉重的感觉令人呼吸困难,手指紧紧地拽着病服,似乎这样做能令自己没有那么难受。注意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片黑暗,从窗口照射进来的昏暗光线只能让人看清房间里很小的一部分。放在床头的夜光闹钟指在02:44的时刻上。带着消毒水味的这个房间,无声地沉浸在深夜的寂静中。

得喘息好一阵子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因为心理作用而产生的大量汗水带走了身体的热量,可以感受到秋天的深夜里孤独的寒冷。梦境中的一切,即使睁开眼睛之后认清了那些都只是梦,还是无法忘却那种真实的感受。内心深处一直埋藏着的恐惧和最近难安的心绪,借着梦境的放大深深地渗入每一个细胞里、烙印在每一根神经上。

噩梦过后的身体有些脱力。其实我也分不清楚究竟是因为情绪上的压力还是缺乏走动愈加消沉的身体。披裹好厚厚的长外衣,穿上拖鞋,小心地避免发出太大的声响,我打开房门。其他病房都是关着门的,除了护士站和幽暗的壁灯,完全没有其他灯光。对着走道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等到眼睛完全适应了之后才又轻手轻脚地关好门,回身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下去。头脑很清醒,一点睡意都没有。把杯子放回原处,心不在焉地走到窗前,茫然地站在黑暗里发了一阵呆。

少有人在这个时间还没有入睡,更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还会看着窗外发呆。

抬起头,天地间笼罩着一片孤独的寂静。在这种近乎不真实的寂静中我忍不住想:不知道夏生现在在做什么呢?也许,这样的时间还没睡也说不定;也许,也正和自己一样,在凝视着同一片夜空也说不定吧……

不由地轻轻叹出一口气。

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突然之间会变得如此空洞,胸口像是破了一个洞,呼呼的风声在那个洞口肆意的叫嚣着徘徊着,无论怎样忙着做别的事都不能把它填满。

转眼间已经过了一个星期。有时候樱井阿姨或者俊介会停下手上的工作,来陪我聊聊天。尽管有些刻意对我小心翼翼,还算非常自然非常随意的说话,就像是分散注意力一样。

从夏生决意离开,我就不得不开始考虑或者接受接下来要做的事。爸爸定好了9月底去美国的机票,俊介也逐步和对方医院定下了手术方案。

距离月末越来越近,我的噩梦却从未停止过。人已被带到机场,还是对即将要面对的一切相当茫然。

俊介推着我的轮椅,不停地说着话。爸爸和樱井阿姨也来机场为我们送行。

“到洛杉矶要10个小时,所以我们到了那里刚好是早上。”

“嗯。”

“坐计程车的时候,可以请司机沿着海岸线走,可以看到很漂亮的大海。”

大海……

“铃铃铃……”手机突然响起。

我掏出手机,放在胸口直到它停止响动。

我知道是他打来的。

他终于迈出了那一步,那我呢?

“等一下!”我停住轮椅。

“怎么了?”

“小雪?”

“我……不能去。”我抓紧腿上的毛毯,心脏狂跳不止。

“什么?”

“俊介哥,对不起。”

“你已经到这里了,怎么还说这些?”俊介蹲下身,惊讶地问我。

“可是我好爱夏生。”因连日少眠的头痛一阵阵袭来,逼出了我的眼泪,“如果没有夏生,我活得再久都没有意义。我要去找他。”我扯开毛毯,跑向机场的大门。

“小雪!你不能跑的!”俊介在身后大喊。

我拨开一路阻挡我的来往人群,直奔出口,骤然心脏一阵抽痛,喘不上气来,整个人僵立住。抓向脖子的手扯断了珍珠项链,身体前倾趴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夏生……”不甘心地努力睁着眼睛,但黑暗很快吞噬了自己。



Chapter 11

初见你时你给我你的心,

里面是一个春天的早晨。

再见你时你给我你的话,

说不出的是炙热的火夏。

三次见你你给我你的手,

里面藏着个叶落的深秋。

最后见你是我做的短梦,

梦里有你还有一群冬风。

——邵洵美《季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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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亡悄无声息地走近,像蛇一样禁锢着我的身体。

   阴冷黏膩的接触,烦闷躁动的心绪,只是身体感觉不到压迫感,呼吸也没有被阻碍。等下,呼吸?周围没有气流,身体也没有起伏,原来自己已经没了呼吸,没了心跳。

   没了感觉。

   也许我就要这样匆忙地离开了吧。

   如果只是没有留下痕迹地离开也好。

   它渐渐松开我的身体,我像是漂浮起来。视线前面有一点光亮,我探出手指,还没移近,就一头栽进了无尽的黑暗。

   我睁开眼睛了吗?还是闭着?刚才我在哪?现在又在哪?

   我挣扎着摸索,什么都触摸不到,什么都感受不到。我拼命呼喊,声带并没有震动,而且什么都听不到。

   这才是我存在的世界吗?

   我应该害怕不是吗?

   可冰冷的黑暗里透着无情的安静,未知的深渊散发着冷漠的鼻息。

   还是放弃好了,就这么坠落下去吧,黑暗也好,深渊也罢,闭上眼睛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微薄的红。双眼难以置信地睁开,是光。

   光。

   有个人背对着我站在一束光芒当中,他脚下向我延伸了一条路。

   我脚踏实地,不偏不倚地走过去。

   他是谁?

   扑面而来的熟悉感,但我不知道他是谁。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听到了我无声的呐喊,他向我伸出了一只手,他点亮了我周围的黑暗,然后拥抱了我。

   我闻到了淡淡的酒气,我闻到了淡淡的汗水,我闻到了海风的味道,还有太阳晒过的被子的味道。

   我觉得自己的胸口开始起伏,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连同我的呼吸。这个拥抱很用力很温暖,我仰起头,看到一双温柔的眼睛,让我想到了夏天的大海。

   然后他说:“小雪。”

   我再次睁开眼睛,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墙壁。左手的血管一跳一跳地冷着发抖,我似乎能感受到输进的药水如何流通我的全身。头很沉,吸氧让人犯困,一时间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却记起了梦中那个人是谁。

   “夏生。”氧气罩模糊了我的声音。

   “小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唤道,一个黑发男人站到我的床头,安静地注视着我。

   “俊介……”我看到他的脸,想起了机场的发作,还有这两日连续的半梦半醒。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可我好想见见他。

   “俊介,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会面?我想见夏生。”

   “可能会有一段时间都谢绝会面。”俊介安慰道,“可是,小雪,下午捐献心脏的人出现了。”

   “嗯?”

   “你下午就能接受移植手术了,现在大家都在拼命准备。”他表情严峻,说完轻声走开了。


我正要再度昏睡过去,听到了他的声音。

“小雪。”

我偏过头,看到夏生站在窗前。白色的窗帘前,他穿着白色的T恤,身影像是会融进那一片亮白的日光中。

“夏生。”我的声音因惊喜颤抖着。

“嘘……”他竖起拇指放在唇边,示意我安静,小声地走到床边。

“你来了啊。”

“对啊,来的时候差点被发现,吓得我一身冷汗。戒备很森严嘛。”他看到我笑了,双手合十说道,“我本来想早点来的。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会。”我摇了摇头。睡梦中的人和他重合了,一样的周身光芒,一样的温暖温柔。

“你受伤了吗?”我看到他的左手前臂上有很严重的擦伤,伤口暗红,像是受伤很久了。

“哦,这个啊。我来的时候被摩托车撞了一下,所以还耽误了一会儿。”

“很严重吗?”

“我是不要紧,可是对方很惨,我看他的车得送厂去修了。”他又开始跑火车了,哪有人没事,能让车撞坏的道理。

“对了,”他摸摸口袋,拿出了那条珍珠项链,“这个,我已经把链子修好了,给你。”

他轻轻打开我的右手,把带着他体温的项链放进我的手心,握紧。

“我听说了,你马上要去动手术了。”他蹲下身,和我的视线相平,“小雪,加油哦。”

“如果我没有醒来的话,你会叫我起来的对吧?”

“嗯,我会在你的耳边敲锣打鼓地叫你起来。你一定会被吵得跳起来的。”

“我……想活下去。我想和夏生一起活下去。”

他握紧我的手,抚着我的头发保证道:“不要怕,手术一定会很顺利的。”

“嗯。”一阵睡意袭来,我又进入了那一束白光。

夏生牵着我的手,沉入蓝色的大海,他说:“小雪,有一天,我们一定要一起看在深海里下的纯白的雪花。我想夏天去会比较好,冬天看雪,很普通嘛。我想看那难得一见的夏日的雪……”

我们一起游向海底的那个太阳,蓝色和白色相接时,我醒了过来。

胸口很温暖,我感觉到它强有力的跳动。熟悉的频率,就像是我原来的心脏。

“小雪,手术很成功。”俊介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的额发全被汗水濡湿,带着口罩。他的眼睛里有血丝,但很明亮,“你安心休息,过几天就可以搬出加护病房了。”

“嗯。”我听话的闭上眼睛,继续那个愉快的梦。


手术六天后,我搬到了普通病房。挪走了许多仪器,房间也显得不那么拥挤了。

爸爸最先来看我,不用再穿着多余的防护服戴着口罩见我,他由衷地开心。

“真的恢复得很顺利。”他神情舒展,像是年轻了好几岁,“刚才遇到俊介,他也说情况一切正常。”

我笑着点了点头:“我自己也感觉到了,好像重生一样。”

“真是太好了,小雪。”他怜爱地轻轻摸摸我的头。

“你有没有帮我通知夏生说可以会面了?”

爸爸收回手,背过身像是在找什么,“嗯嗯,好。”

“这样啊,那我可以马上见到他了。”我伸手触摸脖子上的珍珠,静静地等他。


吃过午饭,我翻开托爸爸带来的相册,刚举到视线前方,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小雪。”

我挪开相册,看到他靠在门上,冲我微笑。

“夏生。”

“哟!”他挥了挥手,绽放了专属的灿烂笑容,“看起来不错嘛。”

“嗯。”我完全移不开自己的视线,已经快一个礼拜没有见到他了。他还是穿着和上次见面一样的衣服,笑着向我走来。

“手术成功真是太好了。”他坐到床边的凳子上,专注地看着我,“真是太好了。”

“谢谢你。”

“嗯?谢我什么?”

“夏生你一直有握着我的手。”

“我吗?”

“手术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们两个一起去潜水。”

“这样啊。”

“因为有你陪着我,所以我才一点都不怕。”

“怎么好像是我赚到了,明明什么都没做,你却向我道谢呢。”

“喂,夏生。”

“嗯?”

我伸出一只手像是要碰碰他,他微笑着也伸手要握住我的,在快碰上的那一刻,我在他视线前快速地向左指。

“看那边!”

预料之中的样子,他呆呆地看了过去。

“哈哈。”我捂嘴笑起来,“你一点都没有长进呢,夏生。”

“对不起咯。”他无奈地笑了。

“咚咚……”一位护士敲门走了进来,“片濑小姐,量体温的时间到了。”

“好。”我慢慢坐起身,接过护士递来的体温计,可是夏生却不见了。

“你先量,我待会来取。”护士说完就又去下一个病房。

“夏生?”我见她出去关好了门,小声地唤着他的名字。

“这里啦,在这里。”他的声音来自床底下。

“你在干嘛啊?”

“被发现不就惨了吗?”他好像还趴在床底下没动。

“可是我已经可以会面了。”爸爸没告诉他吗?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那你怎么不早说嘛,害我躲得这么辛苦。”他慢慢爬出来,“还撞到了头,屁股也撞到了。”

“没事吧你。”我笑着让他重新坐好。

他陪我说着话,直到我迷迷糊糊地睡着。

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月,夏生总来陪我聊天,看着我入睡。

一天午后,护士推着我到天台透透气,她刚走开,夏生就到了。

“……弘人从那之后又去见了他父亲好几次,他一个人去的哟。终于让他父亲坚持不下去了,承认了知佳和快出生的宝宝。”

夏生向我说着弘人和知佳的近况。弘人已经从高中退学,下定决心要和知佳结婚,一边读夜校一边在车行工作,努力工作赚钱,负担让一家人生活的责任。他的父亲刚开始根本不能接受,但几经软磨硬泡后,慢慢妥协下来。

“这样真是太好了,夏生。”

“是啊,以后可能会很辛苦,可是现在的他,一定能胜任的。”他站在阴凉处,对着太阳微笑。手臂上的伤还是没见好,我有些在意。

“嗯。”

“弘人也终于长大了呀。”他长叹了一口气,坐在我身边的长椅上。

“我也有一个好消息。”

“是什么?”

“就是爸爸要和樱井阿姨结婚了。”

“真的吗?”夏生一脸惊讶。

我笑着点了点头。

“难怪片濑先生每次在樱井小姐面前总是很紧张。”

“是哦。”

“你父亲的人生也是现在才开始,和小雪的人生一样。”

“嗯。”只要我的人生里有你。

医院中特有的宁静在阳光的抚慰下营造出异常柔和的氛围。午后日光洒满了整个天台,角落里一簇簇花静静地盛开,优雅小巧的花瓣在秋日的和风里轻轻摇摆着,散发出淡雅的幽香。只想享受这每一缕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小雪姐姐。”远处一个小女孩向我跑来。

“佳利!”

“佳利来看姐姐了。”她挥着手,兴冲冲地奔过来,手里拿着之前我在机场送给她的画册。

“谢谢你。”

“这个,是礼物。”她展开画册放在我的腿上。画上蓝色的背景下有两张差不多的脸,只是一个是黄头发,一个是栗色头发,分别标注着“夏生”和“小雪”。“佳利画了大哥哥的脸哦。”

“嗯,画得真棒!你看是不是,夏生……”我回头却发现身边的长椅空了。

“诶?夏生?”我试着唤他的名字,可是四周并没有别人,他去哪了?

“小雪姐姐,大哥哥不在哦。”

“是啊,好奇怪他跑到哪里去了呢?”

“小雪。”俊介迎着阳光走了过来,“在外面吹了这么久的风累吗?我带你回去吧。佳利,和姐姐道别吧。”

“姐姐再见!”我摸摸她的小辫子,和她说再见,俊介便把我推到室内。

“你都吃了什么恢复的那么快?我得教教其他患者才行。”他半开玩笑地说着,语气里掩饰不了的开心。

“对了,那我出院之后,是不是可以去潜水?”

“短时间内还是不行,稍微等等吧。”

“能潜水就太好了。”

“小雪,”俊介突然停下脚步,欲言又止,“夏日的雪是什么啊?当时你在救护车上一直在说这个。”

“就是在几千公尺的海底下面下着的雪,叫做Marine Snow。这是我跟夏生约好了要一起去看的。”

“这样啊。”

“约好的到了夏天要一起去看。”

“我……要跟你道歉,”俊介走到我身前,背对着我,“对你还有夏生。”

“诶?”

“我口口声声说要救你,却没有做到。”

“怎么会呢,都是俊介你帮我做手术,我才……”

“不是,”他打断了我的话,“是心脏捐献者出现的缘故。这是个奇迹,你现在还能活着的这件事。”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他也好像没打算解释,淡淡地笑着把我推回了病房。

我在病床上坐定,扬起头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和澄静的天空。深秋时节特有的辽远天空,宝石般纯净透明的蓝色,点缀着看上去轻柔缥缈的白云,金色的阳光静静落在窗台上。楼下活动的病人的声音、家属的声音,穿过窗子进入房间,像是被过滤了一样传到耳边,并不吵闹。回过神来就看到夏生站在我床尾的轮椅旁。

“夏生,我好高兴,不久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

“太好了,恭喜你。”

“出院之后,我就可以生活得和平常人一样了。可以跑,冲着爬楼梯也不要紧,也可以去坐云霄飞车,我好想去坐一次看看!”他带着鼓励的笑逆着光走向我,坐到床边,“工作也可以继续下去。还有,我要和夏生你每天都打电话,每天都见面。”

“每天?”

“嗯。”我不置可否地点头。

“我也很忙,我的工作要怎么办呢?”

“那个时候啊,我就等你啊。一直都是让你等我,等我下班,等我手术,甚至我第一次潜水的时候,也都是让夏生等我。所以这次,换我等你。”

他笑着点头。

“从现在起,我要和你一起创造好多好多的回忆,多到连相册都放不下的那种,好不好?”

他专注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不行吗?”

“这样会不会太贪心了?”

“怎么会,我会准备好多好多相册的。”

“我啊……”他的眼里闪着光,像是夏季夜空里的星辰,“有跟你在一起的回忆已经感到很满足了。我能和小雪你相遇,真的觉得很幸福。”

“夏生。”

他靠过来,抱住我的肩膀,坚定地低下头。我闭上双眼,嘴唇像是阳光散过,柔软的温度,温柔的动作,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如果时间可以永恒的话,就让我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吧。我在心里默默祷告。

我害羞地分开了那个吻,把头埋向他的颈窝。之后短暂沉默的分秒彷佛时间真的停止了流动。又安静了不知多久,才听见他的声音:“这次谁都没有来打扰。”黏黏糊糊的,像是在戏谑之前几次笨拙的自己,我闷闷地笑起来。

他加重环抱我的力气,在耳边认真地说:“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笑着,然后活下去。”我伏在他肩上轻轻点头,他才慢慢松开我。

“我倒茶给你喝吧。”我起身下床,他没有拒绝,“我好想去海边,想和你两个人一起去潜水。”

“嗯。”他在我身后轻轻应着。

“现在已经10月底了吧,快到冬天了。不知道冬天可不可以潜水呢。会很冷吗?可是和夏生一起的话,再冷我也不怕。去南极也没关系哦。”意外地他没有笑,我不禁回头,“夏生?”

床边没有人,床下也是空空的。真是,又跑去哪里了呢?

“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一直都和你在一起。”好像有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这样说着。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在医院见过夏生,又过了一个多礼拜,俊介才允许我走出医院散散步。

不知道是不是住院太久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心里像是蒙上了一块纱,时间越久感觉越奇怪。

出了医院后我最先到夏生的车行,虽然在店门口本能地停滞了一下,但我没有多在意,推开了店门。

走进店里,看到一个白T恤黄头发的人蹲在一辆倒放的自行车前背对着大门干活,这场景似曾相识。我笑着唤他:“夏生。”

回过头来的却是弘人。

“是小雪啊。”

“弘人。”

“你已经出院了吗?”他放下手上的工具,走过来。

“嗯,我得到外出许可了。”

“是嘛。”说完他回头朝内间喊道,“喂,知佳!”

知佳一身素衣缓缓走出来,小腹微微隆起,看到我一脸吃惊,但还是微笑着向我打招呼,“小雪姐。”阿纯跟在她身后,也走了出来。

“让大家担心了,不过我应该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那真是太好了,恭喜你。”

“谢谢你们。夏生呢?去送货了吗?是不是在附近?我去找他好了。”我拿着包走到门前,气氛却古怪的安静。我回过头,发现他们三个都低着头,完全没了笑意。

“怎么了?”

“小雪姐……”阿纯慢慢开口道,“不要激动听我们说。”

“哥哥他……”身边的知佳咬着嘴唇,泫然欲泣,“一个月前去世了。”

“啊?”

大脑一片空白。

我这才注意到视线里的那个盲点:房间一角,夏生父母的照片旁,摆着的正是夏生的黑白照片。

视线模糊,痛彻心扉,整个世界土崩瓦解。

弘人上前扶住我,我才勉强没有倒下。

不,我反应过来,土崩瓦解的不是这个世界,是我自己。

“那天……哥哥他……在要去医院看小雪姐的路上……被摩托车撞死了……”知佳断断续续地说着,“目击的人说……他是为了救一个骑自行车的小男孩……”

“我们赶到的时候,哥哥已经脑死亡……”

“我们想等小雪情况好一点,再通知你……”

“骗人……”耳朵里像是有电磁噪音在呲呲作响。“夏生怎么可能死……为什么要说这个谎骗我?”

“小雪姐……”

“知佳,告诉我夏生在哪里。”这样一点都不好玩,你这次到底躲到哪里去了?“让我跟他见面好不好,知佳。”

“我们也不愿相信啊!可是哥哥已经不在了!他已经不在了!”

“我不相信……”心里的那层纱慢慢揭去,露出残忍的真相,“夏生怎么可能死……我绝对不相信!他来医院看过我好几次,这个项链也是夏生亲手给我的。”

记忆里的他,每一个动作都清楚得像是被刻意放慢的镜头。

“可是哥哥真的不在了,小雪姐。”知佳的喊叫撕裂了我脑海中的画面。

“我不想听!”我捂住双耳,“不应该是这样的,怎么可以这样!我想活下去……是因为有夏生在,是因为我想和夏生在一起。如果没了夏生,我宁可死了还比较好……”

“小雪姐,你这样说,夏生哥会伤心的。”

“是啊。哥哥去之前,最担心的就是你的事。”

“小雪姐,哥哥他为了想让小雪……让和小雪一样的人能够活下去……所以,哥哥他……”

捐献了自己的心脏。


我打车回到医院,找到了走道上的俊介。

“俊介!”

“小雪,你还不能跑的!你这样乱来,就不让你出院了。”他快步拦住我。

“我有话想问你。”

“什么?”

“我心脏的捐献者,是谁?”

俊介躲闪的眼神击碎了我最后一丝怀疑。

“是谁?”

泪水夺眶而出。

“这个依照规定是要保密的。”说完他低下头正要走开。

“拜托告诉我,俊介!”

他颤抖着站定没有回头。

“是夏生,对不对?”

“小雪……”

“夏生有签过器官捐赠书,知佳和阿纯也都说签过家属同意书,所以……因交通意外而脑死亡的夏生……他的身体就给了需要的病患……”那个时候急需心脏移植的将死的“我,是吗?”

“小雪,我不是说了吗?依照规定是要保密的!”

“我的心脏是夏生的……所以你才说是奇迹,是吗?”

沉默便是唯一的答案。


一个月之前吗?

我明明一个礼拜之前才见过你的。

我的掌心还带着你的温度,我静下心就能感受到你的鼻息。所以怎么会……

我甚至没有见你最后一面。

你躺在那的时候是不是很冷?你这么温柔,为什么要被这么残忍的对待。

如果我在就好了。

如果我在,我会握紧你的手,一点一点地搓热。

如果我在,我会在你的耳边敲锣打鼓地叫你起来,你一定会被吵得跳起来的。

当时的你在想些什么呢?

又或者,你真的来到了我的病房?

所以你,握紧了我的手,一点一点地温暖我。

所以你,答应我,不管我睡得多沉,都会敲锣打鼓地叫醒我。

所以你,陪着我,直到不得不离开的时刻。

夏生,我的胸口很疼。

不是你的心脏,你的心脏是强壮的,温暖的,永远都不会痛。

是那个洞在痛。

夏生,跟着你一块死掉的,不只是我的心脏。还有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不知不觉,我离开医院,一步步地走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路口。

一模一样的地点,五个月之间也没有什么改变。

突然有人从身后撞了一下自己,我没有站稳摔倒在地上。

“抱歉抱歉!”撞到自己的男孩惊慌地逃开。

缓慢地想要站起来,力气却使不上来,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力不从心。

我本来可以想到的……我本来是应该想得到的……为什么,那么多迹象,我怎么能够容忍自己把它们全都忽略掉了呢……

一种滚烫的情绪从胸口溢出,沿着血管涌遍全身,爬上咽喉,流出眼眶。

我用手盖住眼睛,无声地痛哭起来。




Chapter 12

我心里的洞是你的形状,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填补。

——珍妮特·温特森《写在身体上》

–––––––––––––––––––––––––––––––––––––––––––––––––––––––––––––––––––

   还没意识,已经坐上了开往海边的列车。

   窗外风景的变换像是播放着的电影。电影里没有声音,只有一晃而过的艳色的天,和间或出现的绿色或者黄色的田地。仿佛只是深秋里平凡的一天,季风变幻,飞鸟迁徙,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生死而有所改变。

   走到海岸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附近只停着一辆熄了火的车,但周围并没有人。

   远处的海水像是浓稠的墨汁,倒映着清朗的月色。宁静黑暗中像是筑起了坚固堡垒,能够让我把自己藏进去。

   然而手机响了。

   我从包里掏出手机,是俊介打来的。

   不只俊介,手机里还有一些未接来电,来自爸爸和樱井阿姨。

   可能是刚刚在车里所以没有注意到吧。但是我并没有打算接谁的电话。

   因为已经没有接起来的必要了。

   可是手机却不屈不挠地响个不停。

   摁掉,又再次响起来。

   再摁掉,就再响起来。

   像是小时候玩捉迷藏,不管我躲得多隐蔽,俊介都会不知疲倦地找到我为止。

   在我扬手想要把手机丢进海里的时候,收到了他的简讯。

   “小雪,接电话,很重要。”

   然后手机再次响起。

   我想了想,按下接听键。

   “你……在哪里?”一接起来,他稍稍迟疑地问道。

   “在家。”耳边呼呼的风声他一定听见了。

   “不对。我问过片濑叔,你不在家。”

   他在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仿佛在等我辩解。可是我并不想多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他再次开了口。

   “是海边吗?”

   “……”

   “小雪,回家吧。”

   “你找我有什么事?”

   “有些话……我必须告诉你。”

   “我不想听。”

   “不,你一定要听!是关于夏生的……”

   “那我更不想听。”

   “小雪,不许挂电话!”

   被他一吼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正想按下中止键,用力吸了口气,想跟他说“别担心”,“我很好”,“在朋友家”之类的的借口,一次次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小雪,” 他在电话那头说,“告诉我,你不会做傻事。”

   我迎着风,轻轻闭上了眼睛。深秋的海风令人不寒而栗,我裹紧外套也不能暖和几分,但熟悉的味道让我安心。我喃喃开口道:“俊介,小时候第一次来海边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么广阔、无边无际的海洋,一直盯着天边尽头的话,整个灵魂好像都会被带走。”

   “小雪……”

   “你一直说我的身体里有一颗不定时炸弹,其实每次发作后醒来,我都有一种自己赚到了的感觉。我一直都祈祷自己能好好活着,可是见到他以后,我却开始奢望,我奢望自己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小雪,这一切……”

   “我现在觉得自己特别恶心,我觉得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是偷来的,用肮脏的手,从我爱的人那里……”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痛苦。”俊介慌乱地说,“但是,一定有什么是值得你活下去的。你从不放弃自己,再危险的情况你都能顽强地挺过来,现在你也不能放弃!”

   “现在要做的事只是我早该面对的……”

   “不对!”俊介大喊,“你明明知道这是在欺骗自己,蒙蔽自己!来之不易的生命怎么可以轻易放弃?!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更不是他想要看到的样子!”

   我知道。

   我仍然记得樱花树下,那个握着消毒药水,仰头对自己微笑的金色头发的青年。

   可是,他已经不在了。

   我真的好想他。

   “小雪,我收回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些无知的话。我总是用旁观的思维,用医生的角度考虑你的事,不顾及你的感受。我甚至狂妄自大,逼夏生离开你。可是他从来不曾因为我变本加厉的动作退后一步。小雪,他当初离开不是因为放手,他离开只是想让你活下去!”

   电话那头的语气越来越急,我仿佛回到小的时候,自己躲在树丛里,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小时候的俊介满头大汗地四处张望,一遍遍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小雪,小雪,你在哪?”

   好想就这么跳出去告诉他,“我在这!”

   但是好累。

   “我挂了。”

   当我正准备挂下电话的时候,“等一下!”俊介突然大喊。

   仿佛瞬间想起来什么,他说:“有一封信,他写给你的,是在你住院时寄到你家的。他让片濑叔收好,想晚点再拿给你。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就都忘了。今天我打电话给片濑叔找你时,他让我务必告诉你,信就放在家里。”

   心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小雪,还记得吗?夏之雪!你说过和他约好去看的,夏日的雪!你现在还是可以带着他一起去看。承诺过的就一定要做到!”

   好像回到了最后的那个午后,阳光洒满床铺,他意外用力地抱着我,说着“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笑着,然后活下去。”

   有什么崩溃了。

   心上筑成的坚固堡垒,顷刻崩塌。

   嘴角颤抖着上扬,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细微呜咽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只觉得喉咙里火烧一样的,生疼生疼。

   好痛。第一次知道笑容是这么痛的东西。

   但是就算是这么痛,也要笑着,然后活下去。

   ……因为已经跟他约定好了。

   “小雪,回头吧,我带你回家。”

   我挂断电话,转过身。不远处堤岸上停着的那辆车闪起明黄的车灯。


走进银行附近的咖啡厅,挑了一个僻静角落里的位子坐下来,熟悉的百叶窗,悠扬的钢琴曲。等待上菜的间隙,从包里拿出那个尚未拆开的信封,无声地凝视着。

邮戳是9月17日,“寄件人”一栏里熟悉的字体写着熟悉的名字,“篠田夏生”。

默默地抚摸着笔触凹陷的痕迹,一动不动,好想把信封上的每一个字都印进心里。我甚至能想象出,夏生的身影伏在矮桌上,一笔一划签下自己名字的场景。那么真实那么清晰,就好像他已经不在人世这件事,反而如此地不真实,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如果只是个玩笑就好了。

我到现在还在想着,如果有人能来告诉我,这只是一个玩笑、一个谎言、一个恶作剧、一个什么电视节目的无聊企划、甚至只是一场梦……随便什么都好!

我保证我会拼命笑的,哪怕笑到下巴脱臼,无论这个玩笑多么恶劣!

然后我就可以回到以前那样的生活。

我现在便会去他的店里。

他会端出自己最拿手的火锅,啰里啰嗦地告诉我放菜先后的道理。

阿纯会懂事地附和他。

知佳会细心地为他满上啤酒。

弘人只要伸出筷子夹菜就会被他训话,只能小声地回击。

他会为我盛好汤菜,听弟妹嬉闹,微笑地喝着啤酒。

一杯下肚后,红着脸,眼睛带着水汽似的温柔地看着我。

而这一次,我会紧紧抱住他,再也不放开。

即使我心里清楚,现在我过去,桌子旁的坐垫是空着的。

就算我再怎么伸手,也无法抓住他仿佛近在眼前的幻影。

明明都知道的,这样的想法只是逃避而已。

所以还是拆开了信封。

一张信纸,还有一张标着“器官捐赠”的卡片。

我忍下内心的悸动,展开了信纸。


“小雪:

现在是晚上10点。

有点睡不着,突然就想给你写点什么。

我一直不认为自己是个没用的人。爸妈离开的时候,我很自然地接过了家里的担子。退学后经营爸爸留下的店,开始工作挣钱养家,我有信心把这一切都做好。但是,知道你生病后,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地在害怕。

小雪,我害怕失去你。在病症面前,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无能。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很爱笑,不论我误会还是钻牛角尖,你都笑着包容我。同时,我也察觉到了你偶尔会阴沉。我想,你也有自己的烦恼吧,只是不习惯说出来。当时我就对自己说,我要把逗乐小雪当成一个目标,如果小雪因为我笑了,我的那一天就是成功的。直到在潜水学校,你害怕得哭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并没有那么了解你。而在你克服恐惧,跳下水池后,我对你有了全新的认识。

小雪,你很坚强,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

佳利在我背上发作的时候,我觉得这世界真残忍。我去找了书来看,想象不到一个孩子如何去承受这一切。后来,你在我眼前昏倒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了你坚强的原因,却因此体会到什么叫痛苦。很想找人来揍自己一顿,自己竟然粗心到对你的身体状况毫无察觉。如果可以的话,我情愿生病的是我而不是你。

我可以照着说明书学修车,可以学着大人当起一家之长,但没有人能够教我如何去爱你。感情上我真的很不中用,不会说话,不会表达。但和你越来越久的相处后,你让我渐渐知道,爱是不用学习的,听从自己的心就好。爱会让人改变,因为你,才有了现在的我。

所以,我从来不是出于同情去爱你,一切都只有,我爱你,而已。

早在你跳下泳池的时候,早在你用心开导我的时候,早在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

知道你现在的情况一切正常我真的很开心。明天就要和你一起去海边了,终于又可以一起去看大海了。今天在便利店买饮料的时候,看到了器官捐赠的宣传卡和申请表。填完后,他们送了我一张纪念卡,我放在信封里了,你应该已经看到了吧。送给你,作为崭新一天的纪念。

男人在向女人告白时,常说“让我照顾你吧!”我想你不会喜欢这种表达。

所以,我说:“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论如何,我都会遵守这个诺言。”


我爱你。

夏生”




终章

爱是

从某一瞬间的偶然出发,

去尝试一种永恒。

——阿兰·巴迪欧

–––––––––––––––––––––––––––––––––––––––––––––––––––––––––––––––––––

   “小雪。”

   是他在叫我。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放下他的相机回过头,看到了四周飘浮的纯白的雪花。

   “海里下着纯白的雪,很漂亮吧,小雪。”

   他的声音就在耳畔,我在一片蔚蓝中,拼命忍住快要汹涌而出的眼泪,扬起嘴角。

   “小雪,真的好漂亮。按照当初的约定,我们两个人终于一起看到了,这难得一见的夏日的雪。”

   “嗯,夏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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