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记不清楚是哪天的午夜二点,和庄从酒吧出来。快五月的天,风却依然大,冷,呼呼地刮,透过不密风的车顶棚侵袭进来。这是一个喝的不够高的周末的夜晚,因为如果喝高了,身子借着酒精的余威,就会跟胆子一起勇敢起来,觉得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姑娘们都不会那么冷了。
人生最无法承受的别扭就是喝了,结果没喝高。人一个月总有那几天,喝一点就高得手舞足蹈,也总有那么几天,喝得再多,还是手足无措。
89年产的手挡车开起来发出突突的响声,悬挂咿呀咿呀的响,路灯的光透过斑驳的挡风玻璃不均匀的照射进来,它和我同年同月生,只是它长寿,我早衰。
停下,突然风声也停了,暮春,夏虫和树叶还没来得及繁茂起来,万物寂寂,一派黎明前的黑暗景象,这么说一点也不矫情,因为停车场没有灯光,车灯关了。
手刹咔的一声被拉起,打破沉默。
我问:“庄,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庄一如既往的反应迟钝,呆坐半晌,说:“鬼我不知道,有人。”
我说:“人活得还不如鬼。”
庄哈哈笑:“走,家里还有酒。“
我想起大一的那一年,学校不让大一新生买车,我四千块美金买的小破车不能停学校里。记不得拿过几张罚单,被校警查过几次,也是这么个什么也看不清的夜晚,从打工的中餐馆回来,在宿舍周围转了一圈,又一圈,决定把车停在学校山上的后门外面。
学校的后门出去,是一个大斜坡,冬天一夜大雪来不及化,后轮驱动的车就爬不上坡,于是总能见到几辆后驱的德国车,正倒着上破。
满世界的山,满山的枯树,满树的雪,我想把车停在路肩上,但是又怕第二天车被拖走,学校的拖车非常热衷拖校内学生的车,因为学生不敢耍赖皮,学生要上课,学生乖乖交罚款和拖车钱。
缓慢往山上走,拐进一个小道。道旁的枯木们无声地看我,张牙舞爪,这些树长的真丑,我脑中突然闪过电锯杀人狂的镜头。
再往前走,路牌,赫然写着大字“DEADEND”。死,尽头,本来就缓慢艰难往前爬行的车突然走不动了。路牌把两束惨白的车灯反射回来,射进我的眼睛里,生疼。我只好关掉车灯,在车里木然,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各种可能的死法,或者我已经死了,在这个死魂幽咽,亡灵游曳的夜晚。
我平生第一次明白伸手不见五指是什么意思。肾上腺素的作用,快多吸几口车里仿佛是这世界仅存的新鲜氧气,我下了车,快步往学校走去。脚一瘸一拐的踩进雪里,喀嚓喀嚓的声音好像钝刀一刀刀地剌在干瘪的尸肉上。
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好像时间也会停止似的,我觉得我走了一辈子。
在学校上课,吃饭,睡觉,日子过的像穿针一样,你看不清线头在哪里,手却在颤抖着寻找着针孔。终于到了第四天的时候,我想起来我的车还停在山上。于是上山取车,雪已经结成冰,漫山的白色反射着阳光,却不刺眼了。原来我停得那么近的,打开车门,满车都是一股陈旧腐烂的味道,原来我那天还从餐馆打包买回来一只烤鸭,盛放烤鸭的塑料盒漏了,后座上一滩深红色的印记。
我自言自语地冒出一句,擦,可惜了这只鸭。
那一年我在中餐馆打工的钱都花在了买烤鸭上面。
庄把我从回忆的绳套里拉回来:“走吧,爷,鬼都要催你上楼了。”
我问庄:“你想吃烤鸭么?”
庄瞪圆了他浓眉下滚珠似的大眼,看着我:“哥,这大半夜的你去哪里弄烤鸭。”
“哈,我就这么一说,要是这世界有鬼,他们也一定爱吃烤鸭。”
到了楼上,第一件事情是翻冰箱,还有没有前两天剩下的比萨。
“操,宋庄,你不知道这比萨放了一个礼拜了会他妈有毒么!”
庄从他房间的电脑前给我吼回来:“不是我吃的,是小斯!”
小斯就是我那个老毛子室友,他的真名叫Spinza,我觉得中文翻译过来应该叫斯宾赛,听着多文艺。三个男人住在一块,就指着这陈年比萨饼过活,看来这老俄的胃比中国人的还厉害,我自以为久经地沟油和臭皮鞋的锤炼,早就练成一种百毒不侵的功力,有什么吃什么,锄禾还日当午呢。
咦,这礼拜四的晚上,小斯怎么还没回来,又去哪里逍遥了。傍晚七点多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睡午觉,隐约听见他跑去问宋庄:“庄,你快告诉我,你的头发是怎么吹的那么高的,教教我,我也想把头发吹起来。”宋庄哈哈笑道:“傻逼,你的头发那么软,怎么站起来。”
小斯不信,说:“你不愿意教我。” 庄无奈了;“那好吧。”
五分钟后,伴着狂笑,从厕所出来一个牛魔王。
然后牛魔王照例喷上能把鬼都熏回阴间的香水,套上风骚的小夹克衫就出门了。
不想喝啤酒,因为肚子会变大,我正减肥呢。就把做饭剩下的半瓶女儿红拿出来喝。老外的酒,不管红的白的,龙舌兰威士忌伏特加朗姆一类,喝到肚子里凉,不够烫,中国的酒却暖胃,烧酒白干灼嗓子,这绍兴酒就恰到好处,冷天吃饭的时候喝,润胃加饭,故老古气的人也叫它“加饭酒”,记得小时候的时候酒席上我爸跟人拼酒,不胜酒力的时候就会把我拉过来挡驾,说来来来你们跟我儿子喝,你们肯定连我儿子都喝不过,然后我就跟大人们一碗碗的干黄酒,那一汩汩往肚子里走的暖流真当是满满的父爱。
而且,这绍兴酒,姑娘喝了也好,来事的时候,加上一点红糖冰糖,用暖炉的水捂热了喝,熏熏酒香安神,融融暖意熨心。喝完一口,还疼吗,她说还有点,那再喝一口,还疼吗?她说不疼了,亲爱的你真好,我说所以这酒叫女儿红。现在国内卖红酒的那么多,我这么能扯,是不是可以去法国卖我们老家的绍兴老酒拉?她说你讨厌。
喝着女儿红嘴边含笑正忆着往昔呢,牛魔王回来了。“萧,干嘛呢,今天晚上怎么不出去玩啊。”我让他叫我“萧”,因为“萧铭”从他嘴里出来总变成“小明”,顿没生喜感,每次庄听到都要笑的前仰后合。
懒得抬头,我答道:“我出去过了,回来了。”
“是么,哦。听着,哥们,今天晚上太棒了,太棒了。”
这时我才看到他小的瘦脸红扑扑地挺可爱,在黑暗里闪烁出久旱逢甘露的光芒,身上还有一股浓重的伏特加味道,就问:“去哪玩了?我看你好久没出去了。”
“哈哈哈,说来话长,我跟朋友去了一个酒吧,叫伊甸什么来着,今天是亚洲之夜啊,香港人,台湾人,韩国人,全是女孩--占了七成。我就坐着喝酒,看女孩排队从我面前走过,好多人上来和我打招呼。”
我笑道:“那你要谢谢庄给你吹的这发型,你是黑头发,再这么一吹起来,别人还以为你是亚洲人呢。”
“是啊,这是我来东部最爽的一次了,以前在西雅图,亚洲女孩都挺喜欢我的,可在东部,亚洲女孩都只跟亚洲男的在一块玩,但是今天还不错。”
“有什么收获吗?”我问。
“有个台湾女孩, 小上了一下,嘿,不过后来她朋友来了。她就跟她朋友走了。”
“哦?怎么上的?”
“就在我们的桌子。”
“桌子?”
他伸出食指,在空气里向上勾了几下。看我会意,他吐出舌头,狡猾地笑起来:“后来我看到她的一个男的朋友挺不爽的样子,我就上去问他,嗨哥们,她是你女朋友吗,他说不是,我就跟他说,‘我懂哥们儿,你好好加油。’哈哈哈,其实我才不管他。后来那女的自己开车准备走,我趴在她车窗前,她就给我留了电话,你猜怎么着?那男的正坐在后座上盯着我看呢!”
我点点头:“那后来呢?”
他接着说:“后来又走过来一群女孩,长得太难看了,我就光顾着跟哥们喝酒了,过会又来了一个,我一看,身材和长相都棒极了。我就上去和她跳舞,后来我们接吻了,还留了她电话。”
“那就下次约出来呗。”
他说:“现在我手机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号码,哥们的,女孩的,也不知道谁是谁,尽量吧,明天再看看,不过你知道,酒吧里问的号码,永远不会有回复的,有时候她们给我号码的时候说明天一定会给我发短信的,然后明天就忘了,那个台湾女孩说明天给我打电话,我说你撒谎呢。”
我点点头。
他也沉默了一下说:“但是我他妈今天玩嗨了!好久没玩这么开心了。自从我跟我女朋友复合以后。”
我没说话。
他宝石蓝的眼睛有点泛红,也许是因为酒精和这深夜。我觉得他长得英俊,深眼窝高鼻梁,微耸的颧骨上方是浓眉大眼。此时他的一副浓眉却皱了起来:“但是我是真喜欢V啊,我是真的爱她。”
“我懂,我特别能明白你的感受。”
“不,你不懂。你可能都无法想象我们在一起都经历了哪些事情,你虽然经谈过几段几年的恋爱,但是永远不会有谁跟谁的恋爱会像我们的这么纠结的,我曾经把她搞得乱七八糟,她也把我搞的一塌糊涂。主要都是我的错,你真的是不知道——还有酒吗,让我也喝点——我们有多复杂多混乱多纠结,我在西雅图的那几年,那个时候我穷得破产,一分钱都没有,她照顾我,她给我做饭,我蹲过牢房——你都不知道我都干过哪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欠了债,她帮我还。那时候我不懂事,你知道,我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我出轨,我几乎把整个我们学校的女孩儿都上了,我在一年里上了20多个女孩,你知道吗,我甚至上了她的好朋友的女朋友,然后接着上了那个女的的姐姐。她也出轨。然后我们打架,每天都打。”
说着他把他胸前的一道道疤痕给我看,凌乱而细长,我见过很多次了。他接着说道;“都是她划的。哎,但是我是真的爱她,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什么女人都不想,我只要她。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她24小时跟我视频,查我的岗,我也24小时查她的岗。你知道我,我打电话,她不接,我就会想,她干嘛去了,她是不是跟别的男人出去了,我就会疯,会歇斯底里。”
“所以你上次开七个小时的车去找她,我本来还以为你决定彻底断了呢。”
“我也不知道,”他说道,“我不管了,我现在只要开心,她也知道我不可能和她结婚,她都跟我求过几次婚了,但是我没法娶她,我家里人不可能让我娶她的,我是俄罗斯的吉尔吉斯人,你知道我的宗教,穆斯林,她是韩国人,我也想娶她,我曾经真的想过,但是还是不可能,你知道我多在乎我的家庭,总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去娶一个我们那边的女孩。所以我不知道,我也想不好。只好过好现在,好好享受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所以我现在也不想乱搞了。我只想跟她在一起。”
我笑,“那你还乱搞⋯⋯”
他笑了,露出酒窝,他左半边脸上有一道疤,极细小,却正好把他左边酒窝拉浅了一些。他又说:“但是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真的什么都不想做,就只想呆在家里,我们不出门,就一直呆着,我会搂着她,然后我们各干各的事,或者一起看电影⋯⋯”说着V又打电话来了。“嘘,我骗她说我今天晚上一直在睡觉呢,你别出声,等一下我马上回来。”说着他跑回床上,躺好。
“宝贝,我在睡觉呢,不是跟你说了吗,身体不太舒服,嗯,我没出去玩,真的没出去玩,萧还没睡,不信你问他⋯⋯好,你开视频,刚给你发视频了你没接啊,乖,你要是想我就给我发视频,你想看我睡觉的话,我在床上呢⋯⋯”
过了一会,他走回饭桌边,挨着我坐下,“唉,有的话我只能跟朋友说,跟你说,我真的很爱她,但是我对她说不出口,有时候我哄她,跟她说我爱你,她就说我撒谎,既然我爱她为什么我还对她这样,哎。她宁愿不相信我爱她,可我真的爱她,我想娶她,特别特别想,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有时候你没法完完全全地让别人明白你的心,你再爱一个人,再想让她知道,但是你就是说不出来。”
“萧,明天她要是发你短信问你我去哪了,你知道怎么说吧?”
“我知道知道,”顿了一会,我问他,“我有一个事情挺好奇的,就是你们在一起那么久了,她对你还有吸引力吗,我是说性的。”
“当然!我们两个在一起,每天不停的做爱,我们在各种地方做爱,家里,厨房,车里,有时候我们整天都在做爱,我觉得我下面的东西都生疼!”
“那我就不理解,因为我是无法跟我不爱的人做爱的。既然你爱她,精神上和生理上都爱,你还去乱搞⋯⋯”
他就傻笑:“哈哈哈,你也知道我,我就是控制不住呀。”
“等等,Spinza,你过来看。”
“什么?”
“楼下停车场里,有个人影,跑过去了。”
“哪里?我没看到啊。”
“已经过去了,算了。”我明明看到一个人影,戴着鸭舌帽,抱着一团棉被似的东西跑过去。
我一看时间,已经接近早晨五点了,庄早已睡了,老毛子也躺在床上,电脑的那头是V若隐若现的呼吸声。
我在一片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踱步往房间走。
睡吧。
墓地,一大片完好和破碎的墓碑,灼人的太阳下面,路灯的光芒却耀眼。几只渡鸦守在电线杆间,一停一动,压得电缆不住地抖动。山雀远远地盘旋鸣叫,好像害怕这渡鸦,不敢接近。这是在一座不高的山上,绵延的,有节制的错落的墓群一直绵延到视线尽头。尽头是一片妖媚深蓝的大海,海涛拍着岸边的礁石,惊起回声荡响。我飞行着,高飞和低掠,没有实体,身体高速穿过一个个耸立起的墓碑,也低回进地上破败的隙开着口的墓穴。泥土和尸骨混在一起的蚯蚓味道让人沉醉,新死的人的坟墓刚被掘开,看一眼,大概盗墓者要失意了,这个87岁了却没有儿孙陪伴的老者想是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什。送葬的队伍渐行渐远,吹着唢呐,敲着响锣,镇上廉价雇来的哭婆子还止不住惯性地用灰白条纹的手绢抹着眼泪。领头的人手里捧着老翁77的时候照的像。十年前的时候,老翁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拿出自己的积蓄吵着嚷着要给自己拍遗像,定寿衣,置寿材。“儿子孙子不给我办,我自己办,一辈子,死的时候要风光一回。”老翁说的这最后一句完整的话回荡了十年,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五年前,他老伴走的那天,我在他的床榻边,他对我说:“爱莉身体比我好,天天打柴担水做饭,天天骂我是猪猡,说我什么都不做,还说不知道哪天我就死了,着急要给我量寿衣,定寿材。前几天她还去三小队的那块桑树地里挑坟头,她说葬那里好,边上有田,有渠,有鱼塘,还要把你种的那颗琵琶树移了去。诺,就是道地前的那颗,你去看看,都长大了。”
“哪棵?哦,是不是我小时候从塘河边上挖来的那颗?我记得我还挖来一颗苹果树的。”
“苹果树早就给虫蛀了去了。琵琶树倒活了,你种的时候挖那么浅,都说长不大的。谁人晓得都那么大了,前两年还有人过来收,说出三千块买呢,爱莉死活不卖的。现在倒是可以移到她坟头去了。”
然后我跪在他跟前,他就被挂在大门间放寿材的隔室边上,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小时候他疾步带我去买棒冰的时候,他对我说:“以后家里的事情要交给你了。”
我再从天上俯冲而下,追的正是那个戴着鸭舌帽,脖子里围着一串寿珠,手里抱着棉被的人。他头也不回地从墓地里跑过,一直跑到那大海里去了。
我好像是一根绳索连结着他和我,我明明是在追他,却被一股力量拽入大海,拍岸的浪打在我的身上,打穿我的骨头,注入我的骨髓,填满了我的鼻腔和肺泡。我呼吸不过来,棉被塞满了我的嘴巴。趴着睡觉总是会因为窒息醒来。
我做了一个我变成了渡鸦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