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没有消息

雨丝斜斜地织着,敲在窗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擦。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时,我正对着半杯冷掉的咖啡发呆,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的本地号码。

接起的瞬间,电流里传来的呼吸声带着潮湿的水汽,紧接着是那个让我心脏骤停的声音——“你还记得我的声音吗?你能猜出我是谁吗?”

她的声音比记忆里沉了些,尾音裹着南方雨季特有的黏腻,“我找了你好久,一直在找,直到今天遇到一个男的,他说他跟你是同乡,我问他认不认识你,他说认识,他家就在你家隔壁,我这才拿到你的号码。”停顿里能听见隐约的车鸣,“我很想你,很久没见你了,你想我吗?”

她的问题半认真半开玩笑,我一时愣住了。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起来,砸得雨棚咚咚作响。

我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发颤,那些被酒精泡软的夜晚突然从记忆深处涌出来。

第一次见她是在“老地方”酒吧的吧台,她穿着亮片吊带,指甲涂成剥落的酒红色,正对着一杯威士忌发呆。

后来我们聊了什么早已模糊,只记得她笑起来眼角有颗小小的痣,非常好看。

过目不忘。

喝到第三杯龙舌兰时,她突然凑过来咬我的耳朵:“去你家还是我家?”

那段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的默片。我们在凌晨三点的街道上踩着影子回家,她会突然蹲在路边看流浪猫打架,说那只橘猫像她男朋友。

我们在我租的小公寓里煮泡面,她把火腿肠掰成小段扔进我的碗里,说“看你瘦的”。直到某个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她锁骨的吻痕上,她才含着烟说:“我有男朋友的,在跑车,很花心。”

她走的那天也是个雨天,和今天很像。

她拖着行李箱站在楼道里,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他回来找我了,说要带我去广州。”

我想再问点什么,却被她塞过来的橘子堵住了嘴,“对不起啊。”

橘子皮的涩味混着她身上的香水味,成了我对那个夏天最后的记忆。

从那天起,广州这两个字就像根细刺,扎在我喉咙里,每次天气预报提到这座城市,都会让我莫名地烦躁。

我很讨厌广州,甚至很排斥听到广州这两个字。

后来的电话像是从时间裂缝里钻出来的。

有时是午后三点,背景里有超市收银机的滴滴声。

有时是深夜十一点,能听见远处火车鸣笛。

还有更要的凌晨,她似乎从来不会疲惫,随时随地都很开心,她的情绪用能感染我,让我充满期待。

“我用公用电话打的,”她总这样解释,声音里带着电流的杂音,“今天在流水线上站了十二个小时,脚都肿了。”

“记得你以前总嫌我喝酒太猛,昨天跟工友拼酒,赢了三瓶啤酒呢。”

她从不提她男朋友,也不问我的生活,不过问我的情感,似乎她每次给我打电话都不会打扰到我。

她只是絮絮叨叨地说些琐碎的事,像在给我讲一部漫长的连续剧。

她的声音很好听,她叫我小哥哥的时候,我似乎总能看到她蹦蹦跳跳出现在我面前。

我给她买的柠檬鸡脚,给她买的水果,给她买的小贴画,她接过来的时候,满脸都是笑容和幸福。

我很享受有她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就像只是电话,中间隔着三千多公里。

我把那些通话时间记在台历上,画成歪歪扭扭的星星。

每个傍晚回家,都会先把手机充满电,生怕错过那串陌生的号码。

直到那年冬天,我在地铁里被偷了手机,那些星星连同她的声音一起消失了。

我跑遍了曾经一起去过的酒吧、便利店,甚至打遍了广州我记得的每一个公用电话号码,得到的只有不知道这个和冰冷的忙音。

那段日子,我总在深夜里惊醒,以为手机在响,摸过来却只有一片冰凉。

“为什么突然不见了?”电话里的喻眉轻轻笑了,“我打了好多遍电话,最先是关机,后来都说不认识你。”

她的声音穿过电流,带着些微的失真,却精准地唤醒了那些被掩埋的悸动。

我们像从未分开过一样聊天,她说她和男朋友分了手,现在自己在十三行做批发生意,

“每天凌晨四点就要去市场抢货,累得像条狗。”她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点自嘲的骄傲。

“下个月我去你那边出差,”某个深夜,她突然说,“想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见面那天,她穿着米色风衣,头发留长了,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松的髻。

她站在出站口的人群里,看见我时眼睛亮了一下,像多年前在酒吧吧台那样。

我们去了常去的那家火锅店,她还是喜欢把毛肚涮得老一点,说这样有嚼劲。

酒过三巡,她突然伸手碰了碰我的脸颊,“你瘦了。”

她还是那样爱笑,还是叫我小哥哥,还是喜欢和我一起喝酒,枕着我看星星。

她在我这里住了几天。

每天我上班前,她已经买好了豆浆油条。

我下班推开门,总能看见她系着我的围裙在厨房忙碌,抽油烟机嗡嗡地响,锅里炖着我爱吃的排骨。

夜里我们挤在小沙发上喝酒,她会枕着我的腿看窗外的月亮,说广州的夜空看不到这么多星星。

她从不提生意上的事,我问起,她只说“还好”,然后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

我以为那些空缺的时光终于要被填满了。

直到某一天早上,我醒来时阳光已经铺满了房间。

她的风衣不在沙发上,牙刷从漱口杯里消失了,冰箱里剩下的半瓶红酒被收进了柜子,杯口还留着她的唇印。

阳台上晾着的她的洁白长裙,也已经不见。

房间里她的气息正在慢慢消失。

桌上放着张便签,是她潦草的字迹:“我走了,勿念。你戴在身上的玉佛我拿走了,可以送给我吗?”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张便签纸被窗外灌进来的风掀起一角,字迹里的潦草突然变得刺眼。

玉佛是我很早以前从西双版纳淘来的,青绿色的玉质上有道浅浅的裂痕,我戴了很久,我其实很喜欢它。

她总说这玉佛看着老气,却会在睡前把玩着它,说“摸起来温温的,像有心跳”。

我攥着便签冲进雨里,皮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噗嗤声。

高铁站的玻璃幕墙映出我狼狈的模样,头发黏在额头上,衬衫下摆湿透了贴在后背。

开往广州的列车信息在大屏幕上滚动,红色的“正在检票”像烧红的烙铁。

我逆着人流在候车厅里穿梭,米色风衣的影子晃得我眼睛发花——那个弯腰系鞋带的女人,转身时露出的却是陌生的侧脸。那个站在便利店货架前的背影,手里拎着的是我从不喝的矿泉水。

广播里传来最后一次检票提醒时,我扶着栏杆蹲下来,雨水顺着下巴滴在磨破的裤脚上。

原来她连告别的时间都算好了,像精准掐灭烟头那样,在我以为能抓住点什么的时候,彻底消失在烟雾里。

火锅店的老板后来都认识我了。

每次我推开玻璃门,他都会默契地把靠窗的位置留出来,鸳鸯锅底端上来时,辣汤那边总会多放一勺牛油。

我还是把毛肚涮得老老的,嚼着嚼着就尝到苦味,才发现自己又在对着空着的对面座位发呆。

有次老板忍不住问:“等女朋友啊?”

我想说不是,却看见他指了指我脖子上空荡荡的红绳——玉佛被拿走后,绳子还系在原来的位置,晃来晃去的,像段没说完的话。

深秋的雨总带着凉意。

我裹紧外套站在阳台上,手机里存着那张便签的照片,放大了看,能发现“勿念”两个字的末尾,有个被笔尖戳破的小洞。

不知道她现在在哪,是不是把玉佛戴在了脖子上,会不会在某个深夜摸到那道裂痕时,突然想起有个人曾对着它许愿,说想和她在冬天一起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

风卷着雨丝打在脸上,有点疼。

我对着漆黑的夜空轻声问,声音被雨声吞掉大半:“喻眉,广州现在下雨了吗?”

楼下的便利店亮着暖黄的灯,有人推门进去,风铃叮当作响。

我突然想起她以前总说,喜欢听这种声音,像有人在说“欢迎回来”。

可她走的时候,连句“再见”都没留下。

我们还有再见吗?我们还能再见吗?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算什么,是她无聊时的消遣,还是我执念里的幻影?

就像此刻窗外的雨,来了又走,没留下任何痕迹,却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湿漉漉的,晾不干,也忘不掉。

喻眉,我想你了,你想我了吗?

我们还会再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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