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三不”原则,不着急、不生气、不要脸。
张楚
张楚走到四川中路和汉口路的路口停下来,朝东看了看,红灯九秒。
在他办好挪威签证,从久事商务中心走出来之前,上海刚刚下完一场倾盆大雨。雨来得又急又烈,当时,张楚完全被震撼到了,他拿着装着护照的文件袋,站在窗边足足呆住了十几秒,就在这十几秒的时间里,上午十点的天空瞬间被抹成墨色,接着一阵闷雷,狂风大作,直至暴雨如柱。
张楚在心里默想,到底是魔都,一场春雨都下得如此光怪陆离。笼罩着整个城市的暮色压顶的场景,让他想起了《权利的游戏》里夜王带领异鬼大军压境长城的画面,此时,他虽然没有寒气锁喉的恐惧,但满脑子却充满了缺氧压抑的窒息感。
三月的上海,经常会出现这种抽风似的乍暖还寒。此时,大街上的行人都裹紧了衣服,天气预报里预测今天最高温度只有16度,看来挺准。相比昨天热得过分的艳阳高照和宛如初夏,此时简直就是凛冬又至。
九秒很快就过去了,往东的绿灯亮了起来,夹在一堆行色匆匆过马路的人群中间,张楚也摇晃着穿过路口,沿着汉口路向外滩走去。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他伸手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看到手机屏幕上闪烁着白起的名字。八成是催命符,张楚嘀咕着,况且在上午十点这样的黄金时段,白起大概率会在客户那儿,有新项目吗?张楚心里先假设了一个可能性。
电话那头的白起是张楚的领导和同事,也是三年前他刚进入融资租赁行业时的入门导师。在张楚的印象中,白起长着一张扑克脸,性情怪僻,经常前一秒还在似笑非笑,后一秒就狰狞咆哮。
喂,师傅!张楚清了清嗓子,接通了电话。师傅是他们对导师的尊称,就像功夫熊猫称呼乌龟大师为Master一样。
签证办好了吗?办好了赶紧回办公室,找到大展实业的卷宗,然后打电话给我!从电话里传出来机关枪扫射一样的声音,白起几乎是不喘气不停歇地说完了话。
办好了,那我马上回去。张楚边回答,边把手机从耳边往外挪了挪,因为白起子弹头似的语速震疼了耳膜。电话这边话音还未落,白起那头就挂掉了电话。张楚撇撇嘴,一脸无奈。这两天,他的老婆孩子来到了上海,本来他请了一天的假,想下午陪她们在外滩转转,但现在,只能先赶回陆家嘴的办公室。
雨后的外滩笼罩在雾气中,黄埔江对岸的东方明珠塔若隐若现,而杵立在东方明珠不远处的,陆家嘴的三座大高楼也如故作姿态般的少妇一样,欲现还羞。
江边的观景台上由于暴雨刚过的原因,人并不多,没有游人的遮拦,宽阔的江面更是尽收眼底,几艘巨大的货轮前前后后,压着江面,劈开江水,缓缓地向东边的出海口驶去。
说不定其中的哪一艘就可能会是我们大汉租赁的船,张楚带着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习惯性地想到了自己供职的公司。大汉租赁几乎被视作内地融资租赁业界的本源,就像在汉王朝时期中华民族的汉民族主体才逐步被称之为汉族一样,即便在过往历史中,汉民族先经历过了漫长的夏商周和秦帝国的铺垫。
张楚知道白起的脾气,所以不敢再耽误时间让灵魂出窍在壮阔的江景上,他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坐上车后,一边告诉司机去金茂大厦,一边拨通了老婆的电话。
嗯,你们出门了吗?还没,那好!我临时有事要回公司,你先带着儿子去上海自然博物馆吧。嗯嗯,我尽量早点回。
张楚和妻子班昭相识于行业协会组织的一次会议,他们一见钟情,奉子成婚,结婚后,班昭在北京,而他在上海。
而在大汉租赁的员工中,这种双城夫妇很多。
穿过过江隧道,张楚很快就回到了金茂大厦,在楼下二号门口竖立的入驻金茂写字楼的企业标识牌上,大汉租赁红底的中国印LOGO异常醒目。张楚迅速地付完车费,拉开车门一路小跑,回到了位于三十多层的办公室。
事业部的卷宗柜紧靠着工位区的通道墙,张楚没有费太多时间,就从规整有序的2013年卷宗柜里找到了大展实业的第一期项目资料,他抱着厚厚的一沓卷宗回到工位上,拿起手机打给白起。
师傅,我拿到大展实业的卷宗了。
你翻一下他的固定资产清单,看看除了已经拿给我们做租赁物件的生产设备,还剩哪些设备?
他们一共四台德国海德堡的机器,两台对开四色,一台四开五色,一台波拉刀,还有一台德国高宝的全张五色。高宝这台是通过我们公司做融资租赁买下的。
海德堡那几台买的时候都是新机吗?还是二手机器?
一台对开四色是二手的,1999年的机器,2006年240万买进来的,其他的都是新机器。
项目经办人是陈胜吗?
是。
好,我现在在客户这儿,不方便上网,你到项目管理系统里把大展实业的第一期评估报告下载下来,发给我,同时自己也仔细看一下,然后你打电话给陈胜,和他核实一下他操作第一期项目时的一些基本情况。
可是……
可是什么?
陈胜现在去了大唐租赁,还做了部门副总,不知道他还肯不肯和我说。
你怂什么?你就说我这儿有个医院项目要推荐给他,看他愿不愿意做。然后顺便请教一下大展实业项目的一些问题。
师傅,那是让他打电话给你,你再告诉他医院项目的细节,还是你告诉我,我再转述给他?
你脑子进水了吗?我什么时候做过医院项目?
刚才你不是说有医院项目要推荐给陈胜吗?
张楚,你跟我也跟了三年了,我以前怎么教你投石问路的?你去百度上搜一下,找一个西南地区的二甲医院,把医院有多少病床位,都有什么医疗设备了解清楚,然后告诉陈胜这个医院可能要做笔回租,我们的一个客户和医院的院长很熟,问他有没有兴趣。他刚去大唐租赁,原来他也只负责华东地区,他会认真听你说完的。
好,明白。
客户还在等我,你尽快完成,晚上我们再通电话。
白起的声音迅速在电话那头消失掉,张楚放下手机,边打开电脑桌面的项目管理系统,边琢磨着如何给陈胜打那个电话。
陈胜和白起在同一年入职大汉租赁,他们俩也几乎同节奏从项目助理晋级为项目经理,然后晋升到区域总监。白起从未离开过现在的事业部,而陈胜后来去了医疗事业部。不久前,陈胜跳槽去了大唐租赁,坐到了一个部门副总的位子。
张楚使用自己的系统权限很快就找到了大展实业的项目文件包,他调出第一期项目的评估报告,下载下来,然后发邮件给了白起。随后,他又给白起发送了一条“评估报告已发,注意查收邮件”的确认短信。
第一期项目是一个很标准的外贸进口直租项目,设备总价160万欧元,项目总金额含税1800万人民币。自从去年拿到项目经理的正式权限后,张楚还没有做过超过1000万金额的进口直租项目,所以,他仔细阅读起评估报告上的每一个细节。
大约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张楚看完了卷宗和评估报告,最终,他罗列了六七个问题,写在纸上,然后拿着那张纸,走出办公区,在通道墙外面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开始给陈胜打电话。打电话的过程比张楚自己预估的要顺利,他把从网上找到的医院信息大致和陈胜说了下,陈胜很客气,也表达了感谢,在电话那头陈胜很好地隐藏了自己迫切想对接项目的想法,他告诉张楚会和白起通电话,并进一步了解情况。有了这一步的铺垫,两人在后面有关大展实业的沟通便一路绿灯。
对于白起,张楚一直不太喜欢他的古怪脾气,但就能力而言,白起是他颇为尊重和敬佩的人之一。
和陈胜的电话花了二十分钟左右,张楚刚挂电话,班昭的电话就又打了进来。张楚看了看时间,下午一点十四分。
我和儿子还在自然博物馆,他在里面不想出来了,那么多恐龙,他每个都要仔细看上四五分钟,还有,那个人类起源的短片,他坐在那儿,至少看了不下五六遍了,喜欢的不得了。我都走得累得不行了,儿子一直在问,爸爸什么时候来啊?这么多恐龙,爸爸看不到就太可惜了。
嗯嗯,他喜欢就好,我估计去不了了,你们吃饭了吗?
吃过了,在博物馆里的小餐厅吃的,基本都是爸爸妈妈带着孩子去的。你吃了吗?
我马上去吃。你们不要太晚回住处,我回去之前给你打电话,尽量陪你们吃晚饭。
好,我们等你!
张楚的儿子三岁多了,两个星期后,也就是四月初,张楚即将三十岁。自从他来到上海,加入大汉租赁后,虽然收获了爱情、家庭以及可爱的孩子,但也尽尝双城生活的苦痛。他曾经想过让老婆孩子搬到上海和他一起生活,但妻子班昭是石家庄人,在北京上学并工作,早已经习惯了皇城根下的生活。况且,张楚自己一个星期七天时间,基本五到六天都在上海以外的地方出差,老婆孩子在哪儿,其实区别并不大。
他自知亏欠妻儿太多,所以只要一有时间,就尽可能陪伴在她们身边,但好在班昭通情达理,并未过多埋怨。让他更欣慰的是,儿子很黏他,经常会趴在他耳边给他唱歌:我有一个好爸爸……。
嘿,张楚!没出差吗?一个声音把张楚从对妻儿的思绪中拉了出来,张楚顺着声音看去,是周亚夫。
看样子,周亚夫刚从外回来,一身西装,没打领带,背着TUMI的商务背包,拖着新秀丽的箱子,这身打扮,几乎是每一个大汉租赁的项目经理的标配。周亚夫的衬衣皱皱巴巴的,一看就知道已经穿了至少两天了。
你从哪儿回来啊?
苍南,刚签了两套合同,带回来做CD交接。大汉租赁的CD交接就是项目经办人和商务经办人的文本和票据的交接,为了方便确认操作流程,大汉租赁把所有业务流程分成了A到F段,每一个操作环节都会对应一个字母。
你势头很猛啊,这个月签了多少了?
3000多万吧。
一季度还没结束呢,你冲这么快,我们怎么追?
这就和撒尿一样,有尿了,不能只撒一半,不然,憋坏了就再也撒不出来了。
哈哈哈,那你尿得也太多了,小心尿频啊!不和你说了,我下楼吃饭去了。
哎哎,等等,我也没吃,一起去,我先去放下行李,马上出来。
周亚夫很快就走了出来,他们下楼后,去了东昌路上的一家江西菜馆,两人点了一个瓦罐排骨藕汤,两个炒菜,边吃边聊了一会儿。
我这次去苍南,见了当地银行的一个支行长,他推荐了几个项目。
怪不得你一个月签3000多万,怎么样?都能做吗?
有的能做,有的做不了。
做不了的是因为资质问题?
有一个是,另两个是因为行业边界问题,我直接转给建设事业部的兄弟了。
你现在做得越来越顺了,拿年度之星没问题啊!
你还别说,我今年的确想够够这个年度之星。上周我们这批拿上个月月度之星的人去老刘办公室领奖牌时,老刘还特意鼓励我们要有更高的目标。周亚夫说得老刘,指得是大汉租赁的创始人刘邦,一个颇具传奇经历的行业开拓者。
把你的经验都教教我们,一起进步嘛。
没啥经验,我就是“三不”原则,不着急、不生气、不要脸。
怎么说?听上去很受用的感觉。
有项目没项目,不要着急上火;阳春白雪也好,金融民工也好,爱说说去,不要生气;要脸干不成事,不要脸才所向披靡,再说现在大家都很忙,转身你这张脸就都淹没在芸芸众生中了。
哈哈哈,鞭辟入里哈。
我不要脸才敢好为人师,来来来,赶紧吃,吃完了我回办公室还要写调查报告。
你别说,我也是,白起晚上还要电话和我沟通项目的进展情况。
此时,白起正从客户的工厂走出来,边走边在心里计算着客户的刚性负债收入比。
而张楚的妻子班昭已经带着他们的儿子从上海自然博物馆走了出来,小朋友小嘴嘟囔着说还没有看够恐龙,还想看。班昭一边牵着小朋友的小手,哄着他说下次和爸爸一起来看,一边扬手叫着出租车。
白起
广州的琶洲馆一年四季都有展会,最早,是让国人睁眼看世界的广交会,现在,除了大而全的广交会,更多的是五花八门的单一行业的产业展。
白起很喜欢广州这个城市,在他心中,这种喜欢仅次于对成都和他的家乡南京的喜欢。
上周六,白起就来到了广州,跟随大汉租赁的参展团参加一个产业展会。这是一个和工业制造相关的展会,所以,展会中绝大部分的参展商不是工业设备的制造商,就是工业产品的配套商,作为展会中唯一的金融服务参展商,大汉租赁出现在其中,多多少少显得有些特别。
业界都知道,行业和产业,大汉租赁更多地投身到了产业中。与别的融资租赁公司或者金融租赁公司不同的是,大汉租赁很少在融资租赁行业内的各项活动中过多抛头露面,总裁刘邦甚至几乎不参加行业内的任何活动。刘邦对此曾经解释:“我们秉承的是行业低调,产业高调,少说多做!”。所以,虽然大汉租赁这几个字在行业内如雷贯耳,但新闻曝光率却非常低;而在产业领域,只要是上规模的活动,却总能看见大汉租赁的身影,也总能听到大汉租赁的新闻。
这次展会又是一个产业盛会,对很多参展商,白起很早就认识了,有一些因为经常合作,已经成为了好朋友。因此,从开展第一天起,白起就没在大汉租赁的展台上待着超过过五分钟,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带着赵括在不同的厂商展台,见不同的渠道销售和产业客户。因为相识已久,厂商们都没把白起当过外人,见了面,不说客套话,也没有什么交往套路,在拍着他的肩膀说完“点心和纯净水敞开供应啊”以后,就又各自招呼各自的客户去了。如果有项目,大家就一起谈项目,要是暂时没项目,白起也从不扯咸淡,转身就会去其他厂商展台接着走动。
展会上,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赵括,是白起最近带的新人。本来张楚如果不请假,和白起一起出现在这次展会上的,应该是张楚。在白起心目中,他带得这些徒弟中,论最得力,非张楚莫属,尽管口头上白起从来没这么说过,甚至有时还会因为做得不够完美去苛责张楚。
而这个赵括,白起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赵括据说是中山大学的MBA应届毕业生,个子不高,黑黑的,说话经常h和f不分,比如,把飞机说成灰机。他到大汉租赁两个月左右了,即将到第三个月的试用期限。一个月前,赵括的导师还是蒙恬,而蒙恬在不久前,把他退给了人力资源部。这个时点的退货,一般情况下,都是以新人卷铺盖走人为结局,但这次赵括却有些例外,不但没有被立刻辞退,反而是又被强塞给了白起。
对此,白起很不理解,当然也不太乐意接受:难道我看上去比蒙恬好说话吗?
根据历史经验,人力资源部的这种强买强卖一向不可违逆,因此,即使不情愿,白起还是先收下了赵括,不过,他转身就给蒙恬打了电话。
老蒙,和我说说赵括的情况,人力资源部硬给推到我这儿来了。
老白,这是个奇葩。我的脾气算好的吧,就我这个好脾气都被那混小子给气得够呛。
说得具体点。
我带着他去客户工厂做尽职调查,去之前,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带好笔和本子,以便在现场能及时把我问得所有问题和客户的所有回答,都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
嗯,没毛病。
结果到了现场,人家老先生可好,别说笔和本子没带,就连包都没背一个。我问他,怎么回事?人家比我还理直气壮:我会用脑子记下来的,请师傅放心!你说我能放心吗?我干这么久了,我自己都不能保证我能用脑子记住所有东西。可是没办法,事儿还得保质保量完成啊,我只能自己在现场记了。你当时是没在现场,你知道吗?更可气的是,我在尽调问询过程中,他压根不记不说,还动不动一会儿坐在旁边翘着个二郎腿,一会儿又站起来,背着个手在客户的办公室里来来回回不停地踱方步,就像他自己是老板似的。
呵,有派头。白起压着嗓子干龇了一声。
回来以后,我把我记好的本子甩给他,让他连夜把尽调报告写出来,他满口答应的倒是很好,结果第二天我找他要尽调报告时,他竟然说前一天晚上太累了,就先休息了,说当天下班前一定给我。我想想项目也不是特别急,就同意了。
下班前交给你了吗?
交了,但和没交一样,我本子上记得什么,他就照抄了什么,我简写的,他也简写,我句子不通的,他也不通,我错别字的,他也错别字,我写得潦草的,他看不懂的,也没问问我写的什么,直接给空在那儿了!
你都原原本本地和人力资源部说了吗?
说了,人力资源部说,他们找那哥们儿谈了谈,但听到的内容和我说得不一样,不能只听我一面之辞。
赵括都说什么了?
说我没认真教他。
嗯,别的事业部我不知道,我们事业部找不出第二个比你更有耐心和细心的导师了。
老白,你说我冤不冤?
嗯,能把你气成这样,也是个人才,那我来好好教教他吧。
白起手把手带过的新人,粗算算,也有七八个了。有很不错的,像张楚那样的,有能力一般的,但也能独立操作项目,不过像赵括这样的,白起倒是第一次碰到。先带着吧,说不定也是和我一样,只是性情古怪了点。白起先假设了一个乐观的情况。
赵括属于深圳办公室的属地招聘员工,人一直在深圳。所以白起打了电话给他,让他一起来广州参加展会。如今的广深高铁非常方便,赵括在接到白起的电话后,当天晚上就从深圳赶到了白起入住的酒店。
大多数情况下,白起到广州出差,都会住在离区庄地铁站最多一百来米远的骏星商务酒店。因为从这个酒店出来,无论是坐地铁,还是打车,去广州哪儿都会很快。而广州地铁网络的便捷程度,和上海不相上下。另外,自从地铁广佛线开通了以后,如果去佛山的南海区,从广州坐地铁去甚至都会比坐大巴还要方便。
白起第一次住骏星酒店,是带着张楚和夏侯婴到广州拜访产业协会。那一年六月,张楚还没有拿到项目经理的正式权限,而夏侯婴刚刚入职,白起是他们两人共同的导师。
出发那天,是一个周一,他们订了晚上八点半的航班。一般来说,周一都是周例会时间,那天,会上有人多说了一会儿,等到会议结束时,已经是六点半左右了。理论上,那个时点是下班高峰期,市内交通会非常拥堵,不过因为没有自己作死去打车,加上地铁一路顺畅,他们仨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从陆家嘴赶到了虹桥机场。可是,即便这样,如果飞机正点的话,留给他们办手续的时间也已经非常紧了。
有时,我们不得不感叹这世界日新月异的速度,如果那时已经有了航旅纵横或者飞常准这样的APP,也许,很多人就会更从容一些。可惜,所有的变化都是在很多年以后。所以,在快晚上八点的虹桥机场的出发大厅,我们看见了三个背着商务背包,拖着行李箱的男性乘客一路狂奔,当时,他们并不知道,由于广州暴雨,他们的航班已经延误了。
对一路狂奔赶飞机的人来说,航班延误既是好事,也是坏事。白起走南闯北很多年,也见多了各种理由的延误。当他听到延误通知时,小庆幸了下不用再扯开了一双长腿拼命练一百米了,但也很清楚当晚很有可能会在机场耗上四五个小时或者七八个小时都不能动弹,甚至于,存在航班被取消的危险。所幸,快晚上十二点的时候,航班从上海起飞了。
到达广州时,差不多凌晨一点半左右了。白起他们先前预定的酒店因为已过午夜,已经被取消了订单。白起一手拿着手机打给携程重新预定酒店,一手拖着行李箱走出白云机场的到达大厅。广州六月的天气像个大蒸笼似的,下完了雨,反而更闷热。刚走出有着空调,舒适凉爽的到达大厅,一股湿热的空气就迅速挤占了三个人的毛孔,瞬间三人大汗淋漓,夏侯婴是个胖子,衬衣很快就湿了个前后通透,白起和张楚因为瘦,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也直觉胸闷气短。
白起把行李立好,深吸了一口气,站定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电话那头传出来携程客服甜美的声音:白先生,为您找了位于区庄地铁站附近的骏星商务酒店,双床房双早一晚468元,可以吗?白起不假思索,回复道:好!订两间。
凌晨一点半的广州依旧灯火通明,白起一行三人坐在出租车上,沿着机场高速走到内环路,然后下环线,开进环市中路。一路上,沿街总能不停地看见仍然还在营业的夜宵店铺,有粥店,有卤味店,有海鲜烧烤店,更多的,是三位一体的大排档。
张楚坐在后排,突然对白起说:师傅,去吃宵夜吧,饿了!
白起鼻子哼了哼:夏侯婴去吗?
去,我想喝珠江啤酒!夏侯婴砸吧砸吧了嘴巴。
师傅,我刚才百度搜了搜,酒店不远处的天河立交,有成片的海鲜大排档。张楚显然早有准备。
好,去!白起很干脆。
骏星酒店非常干净,超出了白起他们的期望值。后来,张楚在和酒店前台小姑娘的交流中,又套出了德勤事务所和酒店签订的协议价。于是,口口相传,性价比很高的骏星商务酒店逐渐成为了很多大汉租赁员工在广州的定点酒店。
广州的吃,都好在了街巷里。天河立交的海鲜大排档验证了这一点。在凌晨快三点的广州街边,白起他们点了一锅虾粥,两打生蚝,一个炒花甲,一个拌黄瓜,一碟花生米,一打珠江啤酒。张楚是北京人,夏侯婴是山东人,所以张楚和夏侯婴解决掉了大部分的啤酒和生蚝,而白起只喝了一瓶半啤酒,吃了四个生蚝,并不停地嚼着花生米。喝完酒以后,张楚开始不停地说英文,白起不再板着个脸,而夏侯婴连连说:师傅、楚哥,我喜欢这个氛围,很放松。
赵括到达骏星酒店时,也到了晚饭时间,白起领着赵括不假思索地就来到天河立交。他们去的时候,广州的天才刚刚黑下来。即便还只是在三月,广州城内也早已有人开始短袖短裤。因为去得早,天河立交的海鲜大排档虽然已经有人坐下,但并没有晚上九点以后那么热闹。白起习惯性地找到他每次都去的那家店,跟一身短打的老板打了招呼后,和赵括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像以前来一样,白起千篇一律地点了虾粥、半打生蚝、花生米、拌黄瓜,两瓶珠江啤酒。
白起点完后把菜单递给了赵括,你看看你还想吃什么?
赵括答非所问,师傅,这儿干净吗?
白起瞥瞥他,我经常在这吃。
但师傅你看看他这碗,就在那个水池里简单清了清就捞出来了。
白起紧紧眉头,不再接话,转身向大排档老板招手:老板,来壶茶!
不一会儿,一壶茶送了过来,很快,拌黄瓜、花生米和啤酒也送了上来。白起自己拿起杯子和碗筷,简单用茶水涮了涮,倒了杯啤酒,赵括把杯子用茶水烫了好几道,才勉为其难地开始倒酒。
你对自己是怎么规划的?白起夹起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问赵括。
师傅,项目操作的那套流程我都学会了,不难,我想在我多独立实践几个项目后,我应该很快就能出成绩。
你不是说蒙恬没有教你什么吗?你哪儿来的自信?
我读MBA时,跟着我的研究生导师参与过很多政府投资项目,项目金额都在十几个亿以上,那些项目我都能从容应付,蒙恬的那些小项目不在话下。
你觉得我们都在做什么?
融资租赁啊!
融资租赁是什么?
简单说就是把钱借给企业,企业分期还钱给我们。
我们和银行,以及投行有什么区别?
投行做得是股权,我们和银行做得是债权,我们和银行最大的差别在于债权载体的所有权是否转移。
你都很清楚,蒙恬还是教了你很多。
这些其实都不难,我是说不要再让我做加对账单,核出库单,整理派工单,计算银行流水这些工作了,整天做这些事,那我和银行柜员有什么区别?而且,我们做得全都是几百万,顶多几千万的项目,我那些去投行的同学,接触的都是几十个亿的投资项目,去银行系租赁公司的同学,也都是几个亿几个亿的往外放。
赵括的这番话让白起沉默了足足十分钟。
嗯,庙小留不住大爷。白起明白蒙恬的苦衷了,蒙恬是个好老师,但对不在一个频道上的人进行填鸭式教育,只能是徒劳无功。
随着天色越来越暗,天河立交一带的路灯慢慢都亮了起来,白起和赵括不再谈工作问题,两人喝着啤酒,吃着生蚝,盛一碗虾粥,谈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大排档的人越来越多,白起的耳边不停地有人对着男服务员叫着:靓仔,再来瓶啤酒!也有喝够了酒,想吃主食的人不断地催促着女服务员:靓女,我们的鱼片粥好了没有啊?马路上,不停有汽车驶过,车轮划过的嘶嘶声,很快就盖不住了大排档里食客的喧闹声,以至于大排档的老板不得不提高声贝,用白话问刚来的食客:你要饮D乜嘢茶?
也就是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一顿无趣的晚餐就要收尾。这时,白起接到了张楚的电话。
师傅,你不是说晚上要打电话给我沟通大展实业这个项目的吗?
哦,我现在带着赵括在天河立交喝粥,差不多结束了,本来想过一会儿回到酒店再打给你。
那现在方便说吗?
方便,不过你大点声音说,你也知道的,天河立交这个点儿,正是闹哄哄的时候。
明白,我把大展实业的资料全都又整理了一遍,拟了个一个新的资料清单,已经发邮件给你了。一会儿你回到酒店,再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很好,有什么特别项吗?
他们新建了厂房,让他们补充一下在建工程的明细和付款凭证,另外,他们有两笔银行贷款下个月到期,让他们找银行拿一个续转证明。
嗯,续传证明银行不一定会给,看他们和银行的关系了,先提出来吧。还有其他特别的吗?
没有了,基本都是更新财务报表、纳税申报表、固定资产清单、银行流水等等这些常规项了。
行,我回酒店就看,看好回邮件给你。
好,我等你邮件。
另外,资料清单发出去以后,这两天抓紧把大展实业的资料要齐,和客户约一下,下周二我们做尽职调查。
下周二你不是和蒙恬要参加月度之星的颁奖礼吗?
那是中午之前,再说就在刘总的办公室领奖牌,一会儿就结束的事儿。我领完奖牌,我们就出发。
好的。
事情交代好后,白起没有说寒暄的话,直接挂掉了电话。当他抬头再找赵括时,发现赵括已经不在桌边。白起摇摇头,慢慢地站起来,边抽出一张纸巾擦擦嘴,边从兜里摸出钱包,走向收银台去买单。买单时,老板告诉白起:你那个朋友在你打电话时,拿了一包硬中华,一共316元。有意思,白起听后咬了咬牙,心里默念,我是不是对他太客气了?
单照旧买了,但白起也放弃了继续寻找赵括的想法,他径直走向回酒店的方向,没走出十来步,他就在拐弯处看到了独自站在路灯下抽烟的赵括。
师傅,回酒店吗?赵括看见他,没有问任何关于买没买单的话题。
白起没有搭理他,从他身边漠然地略过。赵括明白自找了没趣,只能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
路灯下,白起的影子先是从后面被不断拉长,然后逐渐缩短成一团,影子像一个仓鼠一样牢牢地粘在他的脚后跟上,很快,又被扯拽到前面,变长,变更长。
在上海,张楚和班昭正准备给儿子洗澡,小朋友仍然很兴奋地给爸爸讲述着在上海自然博物馆看到的大恐龙和原始人类。张楚抱起光着小屁股的小朋友走向浴室,边夸张地学着霸王龙的怒吼声,边用胡子把儿子蹭得咯咯笑。
那天晚上,白起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从区庄地铁站坐上五号线,过了两站后,到小北站下了车。在出口处,他的女儿小北正坐在小童车里,对他奶声奶气地叫爸爸。然后,他又重新坐上地铁,去了公园前站。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