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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玲的爷爷曾经是地主,在当时也曾烜赫一时,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后来土改后家道开始没落。
父亲李大生是个独苗,在家境还算殷实的时候,娶了邻村贺家的女儿贺慧慧,夫妻俩夫唱妇随,一时间令人好生艳羡。
可是好景不长,在李金玲七岁的时候,贺慧慧得了一种不知名的病,一病不起,便撒手人寰。
李金玲也是独生女,由于李大生年轻时就能识文断字,在左右邻里颇有名气,后来又做了村里的代课老师,李金玲自幼受到熏陶渐染,也算是一个知书达礼的女孩子。
那时,很多孩子上到初中,由于穷,基本上就开始修理地球了,但是她坚持上到了高中,这在村子里也算是凤毛麟角了,老话说,就是秀才了,加上人长得清秀,村里的好多男孩见到她,都要流着口水多看几眼,但她好像对这些没什么强烈的感觉,她有她的理想,考大学,而且家里也支持,并不像很多人家,女孩到了岁数,接下来就要嫁汉生子,完成人生中最后一件大事。
上高中那会儿,在毕业那年,班上转过来一个男生,个子很高,面皮白净,带着一副眼镜,镜片很厚,如一圈圈的涟漪,愈发显得目光深邃。恰好就坐在了李金玲的前面空位上,由于高的原因,挡住了李金玲看黑板的视线,上课的时候,李金玲被迫只能歪着身子看老师在黑板写字,最后李金玲有些恼火。
一次上课时,她伸手拽了一下李志远的袖子,他居然没有反应,这让李金玲心生怨恨。
下课时,李金玲在教室门口堵住李志远,你能不能换个位置,你像座山一样坐在我前面,我怎么看黑板。
李志远惶惑的看看她,似有所悟,点点头,居然对着李金玲深深地鞠了一躬,很抱歉,他的声音很小,细如蚊蝇在耳边闪过,但李金玲还是听到了。
见李志远如此虔诚的道歉,李金玲的心里反而觉得是自己错了,由愤恨转为愧疚,觉得自己的确霸道了些。
后来再上课时,李志远并没有知难而退,仍旧坐在李金玲的前面,只不过老师在板书的时候,有意将身子趴下去,下颚几乎贴到了桌面上,有点像上身直立的鳄鱼,如此,李金玲的目光便得以从容开阔的越过鳄鱼的背部,直达黑板。
班上的男生见此情景,常在课堂上无端大笑,笑声中虽含有讥讽,也并没有改变李志远上课时的鳄鱼姿态,于是鳄鱼便成了李志远的代名词。
为此,李金玲多次让他换个位置,但最终也没奏效。
非但在听课的姿态上对李金玲打开方便之门,时间久了,二人在学业上也找到了默契,暗地里时常互帮互助,这在那个男女界限分明的年代,也可以说是破天荒了。
眼看就要高中毕业了,人人都在摩拳擦掌,准备通过高考改变命运,为能换个粮本,吃上商品粮拼搏着。
二人自然也不例外,晚上放学,常常最后走出教室。
这个学校不大,坐落在浭河东面大堤的下面,两排教室,左面是一排老师的办公室,周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一条小路直伸向大堤,那是回家唯一的路,大堤两侧长满了俊拔白的杨树。到了晚上,能听到不远处螺河的水声,传得很远。
这天晚上,李金玲梳理完白天的功课,已是掌灯时分。揉揉有些酸痛的眼,抬头看见面前李志远还在念念有词。
回家了。她有意的提醒他。李志远回头,一笑,很腼腆,你不怕走夜路?
才不会呢!李金玲装作很自信。
二人出了校门,沿着发白,且有些凹凸不平的小路,直接走上了大堤。
没有灯,虽是夏天,但很凉,黑黑的一片,两侧发出树叶摩擦的声响,似有千军万马,在等后一声令下,孕育着一场爆发。
小玲。志远叫道。虽然平时关系不错,但这是李志远第一次这么称呼李金玲,多少令她有点意外。
一年下来,心里多多少少,对这个男生有点喜欢了。但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行,首要任务是高考,何况父亲倘知道,不知会惹下多大乱子。
两人沿着大堤走的很茫然,金玲此时不知再说什么,深怕自己的下一句话,会出现怎样尴尬的反应。
两人的手若即若离的不时碰在一起,虽很轻,但都像是击中了一面鼓,震的心里一颤一颤的。两人不再说话,金玲踢着脚下的一颗石子,白嫩的脚丫在黑夜里,如两节玉藕,一晃一晃的,裙子迎着夜风抖动着,像一面洁白的旗帜。
李志远尝试着拉住金玲的手,可总是在两只手一擦而过的时候抓不住机会,他在心里计算着两只手来回摇晃的频率与相遇的时间,本以为计算的很准,但金玲总是在相遇的刹那改变节奏,使得志远的拉手计划最终成为一种奢望,这让他内心充满了失落。
前面出现了一丝灯光,已经到村口了。
你回吧。金玲的声音很柔,融化在夜的空气里,也融化着志远的心。
两人停下脚步,没有恋人们分别的对视,都看着远方那丝温柔的灯光。
你小心点。志远感觉很多话阻遏在了喉管里,有些窒息的感觉,好不容易挤出来一句。
金玲没有看他,径直向着灯光的方向走去,一会便隐没在一片漆黑的夜里。
志远呆呆站在那里,他分明看见金玲回头了,冲他一笑,很近,也许很遥远。
转眼已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天了,高考的脚步越来越近。
这天早晨,金玲起得有点晚,刷了牙,简单吃了几口饭,便急匆匆的赶往学校。校园里,正播放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用革命的豪情激励着这批即将走向崭新人生的青年学子们。
刚刚踏进教室,就见教室后面几位男生正在低估什么,还时不时瞄向自己一眼。
往自己的座位上一望,前面的位子空着,不见李志远的踪影,心想是不是出事了。
刚想询问他的同座,上课铃响了。
整节课金玲心如乱麻,没听清老师在讲什么,志远出事了?心里老是在盘桓着一个问题。
下课时,同座王岩告诉她,李志远打架了,就是早晨,在校门口,听说被打的是临班的贾晓旺,原因嘛。王岩停了一下。
因为什么?王岩面露难色。
说呀。金玲最见不得遇事忧郁,说话吞吐的人了。
听说,是因为你。
因为我?
听他们讲,贾晓旺昨天中午碰见志远,说他是赖鳄鱼想吃天鹅肉。志远气不过,就发生口角,情急之下,就一拳打了他个乌眼青,贾晓旺正想还手,老师就过来了。现在两人正在教导处写检查呢。
听完王岩的描述,金玲的心里有些担心,也有一丝温暖,还有点诧异,李志远,平时温文尔雅,关键时刻居然敢出手打人,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也许是兔子急了也咬人吧。不过,那个贾晓旺也的确讨厌至极,居然用最损的话嘲讽志远,这一拳,该打。
这样一想,金玲心里竟然对志远有一份赞赏。
当志远再次回到教室的时候,情绪明显有些低落,看来少不了老师的一顿谆谆教导。
他没说话,却偷偷回头冲金玲诡异的一笑。
事后,金玲对志远说,虽然他有言语上的攻击,但是打人总该是不对的。
志远不好意思的回应道,主要是他把我说成是赖鳄鱼了。
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把你说成是天鹅肉了。
哈哈哈,金玲禁不住有些前仰后合了。
结果,志远受到警告处分,大会道歉。但二人由此也接下梁子。
再有十天就要走上高考的考场了。这些年轻人赶上了好机会,今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能通过高考改变人生命运的轨迹,所有人都倍加珍惜。
学校已经自由复习了,学生们可以在学校,也可以在家里复习,主要就是调整状态,保持温度。
这些天,金玲感觉心里慌慌的,看书的时候时常走神,决定到河边去走走。
沿着大堤,一眼望去,越过河两岸白杨树的梢头,浭河的水汩汩向南流去,如一条白色的带子,晃着人的眼睛。
金玲沿着通向河边的小土路,来到河边,风略过她的发髻,随风飘着。坐下来,呆呆地望着远去的河水。她想起故去的母亲,小时候,母亲长带她到河边玩,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但她老想起母亲的笑脸,是那么甜美。
这时,一个人影伸了过来,看影子,拉得很长,金玲猜到是李志远,她没有回头,但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二人并排坐下来。
想啥呢?他问道。
我想我的母亲。
想想高考志愿吧,你打算考哪里?
没想好呢。
我决定了,考北京。志远的语气很坚定。
金玲侧过头,望着他,也不知我能考哪里。
你成绩不错,我们一起考北京吧。
金玲没说什么。其实她心里早就和志远不谋而合。可是她不能说。因为,现在说出大话,倘不能实现是最尴尬的。何况父亲的问题还没解决,自己很可能受到牵连,不能在高考的问题上给志远太多的憧憬,她知道志远的心思。越是这样,她越不敢对他承诺什么,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七月,是这一年中最热的日子,此时太阳还在河的西岸游荡,像个过气的火球,用余温拥抱着两边的房屋的轮廓,迟迟不愿退场。
我们还是回去吧。金玲站起身,对志远说。
小玲,你要是有什么难事,你可以跟我说的。志远一脸的祈求。
金玲也不再挑剔他对自己的称呼,冲他笑笑。没啥事,就是心里没啥底。
说完,脸又扭向西落的太阳,任余晖抚摸自己的脸。
志远注意到,有一滴泪水划上那张清秀稚嫩的脸颊,透着西坠的光芒,折射出五彩的晶莹。
后来的事情果然像金玲预料的一样。
因为父亲的问题,金玲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参加高考,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乡下妇女。
那段日子,她以泪洗面,向公社跑了数趟,最终还是没有结果。原本那些美好的梦想,现在如肥皂泡般破灭了。
她感到前途没了,一片漆黑。没有人能给她一个合适的理由。
父亲李大生,整天低头抽烟,一筹莫展。
志远闻听金玲的遭遇,也是无计可施。安慰了她几次,终无效果。
在黑暗夺走黄昏最后一丝亮光之后,河边游移着一个清瘦的身影,那白色的裙摆随风飘摇,如一面倔强的旗帜。
远处的蝉,起劲地扯着清亮的喉咙,旁若无人地循环着同一首歌,表达着一种忠诚。
轻撩衣襟,她将一双白嫩的小脚,缓缓伸进凉凉的水里,暗流涌动,如黑亮的泥鳅,温柔地撞击着她细滑透明的肌肤。
慢慢的,一会儿河水便恢复了平静。
过了些时候,她感觉身体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被旋成一尊僵硬的雕像,听见棱角被剥落的声音。透过河水的黎明的光,她恍惚望见母亲的泪水如柱,倾泻在河水里。
她没死。
被人发现的时候,她平静地躺在铺有石子的岸边,眼角挂着泪痕,脸上漾着柔和的笑意。
只听众人说,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