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第一次在纸质刊物上发表文章，写的是许仙和白素贞的同人文。内容是许仙以神魂与佛祖交换雷峰塔倒，西湖水干，让白素贞重获自由。代价是二人可以永世相伴却永不得相认，永远蹉跎在轮回里。
那个故事里，白素贞一直不知道陪在自己身边的人就是从前的丈夫，她且怨且念的永生下去，和不知是许仙的的许仙长相厮守，不弃不离。
我那时以为这样的结局已经是 be 天花板，拿着一百五十块的稿费沾沾自喜良久，以为自此开启了靠稿酬养活自己的雄伟岁月。没想到我这两项以为都是如此的浅薄。
靠稿酬就能养活自己是我把生存想得太过容易，而觉得相见不相知便是人间至苦，那是我把人间想得，太过天真了。
真正的人间至苦是拥有便是失去的开始，是越沉沦就越易碎，越珍贵就越短暂。
我爷爷很喜欢一折叫《祭塔》的戏，许仕林高中状元后到雷峰塔下寻他娘亲白素贞，塔里的蛇涕泪连连高唱“峨眉山苦修炼千年时候，大不该贪红尘下山私游”。但这句从来不是老人家讲解的终点，小时候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白蛇流连人间是因与许仙情比金坚，后被妖僧法海镇压雷锋台下，直到好大儿许仕林争气考上了状元才将白蛇救出一家团圆。
听了太多遍，真就觉得许仙是那样深情，白素贞是那样坚贞，故事流传两千年，古往今来的痴男怨女都盼着有他们一样，那一眼万年的姻缘。
所以《青蛇》开场时候，白素贞说她不知吃了什么蜈蚣屎蛤蟆尿才想成人的时候，我还真以为她修得人型是为了那旷古烁今的爱情。
她说：
“我要做那一户户炊烟升起的人家，一扇扇亮着灯的窗户里面，坐着的那个，良家妇女。”
这本是一个妖精踌躇满志的职业规划，跟戏文里唱的没有一点区别。意外是，青白二蛇吞下了寺庙僧人丢出山外的欲望，忽然变得有灵有肉，成为良家妇女的计划有了具体的道路，她要找一个人成家立业，绵延后嗣。她毫不犹豫对那个不知根不知底却知道见色起意的许仙一生一世，绝无二志。
世间被形容成怦然心动的每一个片刻，都是为了过审的说辞，其本质，都左不过是见色起意。
这道理许仙知道，白蛇不知。
许多时候，妖要比人好骗的多。
哪怕这一生一世那么长，好多话原本不能当真。
流光易逝，物冷霜湿，天气很快就凉了，梦也很快就醒。
白素贞和许仙这烂大街的故事无论有多少演化，许仙被白素贞吓死这事都是板上钉钉，白蛇盗得仙草水漫尖山，在人间酣畅淋漓闹了一场，最终被阵压在雷峰塔下。
但每个版本里，许仙复活之后的反应都不尽相同。我最喜欢潘粤明版的《白蛇传》，许仙复活之后为求白蛇平安自愿遁入空门，在雷峰塔下扫了五十年落叶，白蛇亦用最后的法力为他撑了五十年的伞。
这是画本子的爱情，完美是完美，但梦幻泡影。
《青蛇》这一版堪称最写实许仙，被吓得死去活来的许仙迷蒙之中和小姨子不清不楚在前，惧怕白蛇不肯归家在后，堪称窝囊废届个中翘楚。
白蛇撞破一切却还欲辩解：
“他只是害怕。”
小青却一语道破真像：
“他若真是懦弱无能，又怎会见色起意?”
素贞说，她来人间，是为了一个美好的愿望。
愿望是一生一世，一颗心，一盏灯。
结果却是好好的一条美杜莎硬生生被磋磨成了仕林他妈，冒死求得仙草又冒天下之大不韪水漫金山，最后也只能多余的问那么一句：
“许仙，你与我一生一世的誓言，是否就此作罢?”
问什么呢?
那些能问出口的问题，我们不都老早知道答案的么。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她修的从不是得到一段完美的爱情，她原是想成人，想家人围坐灯火可亲，想成为她从前做蛇时看到的景象里的主角。但世人不曾告诉她，那景象不过是生活的片刻，吹灭朦胧的烛火，日子的真面目并不比她做妖时陷身群魔乱舞更舒心。
人的一生本就如此，她并非行差踏错，只是当初所愿所望，太过荒唐。于是素贞散尽千年道航化为世上无数金贞银贞铁贞，在繁花似锦的人间反复游荡。
那是修成一个人的，道。
看完《青蛇》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我和周围朋友都变成了山间精怪批了人皮在世间自在游荡，个人下个人的雪，个人修个人的道，日子好不热闹。
山间精怪厌倦永生无趣，想把短暂一生凝成永恒。
于是都修一生一世。
但一生一世，何其漫长。
2024.1.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