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曦野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齐楚墨了,后来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忘记了一切。或许,她忘记了也好,只是他想不到,她居然会选择死亡——在他的印象里,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会如此,她也不会,因为,她是他见过的最为心狠,也是最为无情的人。

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墓碑上,看她的照片。照片中的她穿着浅色的长裙,目光仿佛透过照片看到世界的一端。那是她在医院的时候照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选这一张,据说是她自己决定的。他通过照片与她对视,好像看到世界的另一端。

他记得她说过:“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一场骗局,红尘中的人们,终究只会为虚幻的东西或喜或悲。我们谁也逃不出去这个囚牢,唯一的办法就是选择死亡……”彼时她说的时候,眼神专注而决绝,“但是我不想逃。如果早晚都会离开,又为何要以这样一种惨烈而难堪的方式呢?”

他没有认真听,只是望着她手腕上长长一道疤痕发呆。

“我自己刻着玩的,又不会死。”她笑,“我原是希望你来的,可是又觉得你不会来,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我却又忘了想和你说些什么。”

见他不语,她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们说会给我做电休克,这样就会忘记很多东西……所以,下一次你还是不要再来了,我也不会再认得你了……”


所以,他真的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见她,久到他以为,他早已忘记她了。所以再见到她时,恍惚间,他以为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喂,你是谁啊?”她穿着浅色碎花的连衣裙,偏着头像是打量着陌生人——他于她,也终究成了陌生人,甚至连故人,也不可能了。

“你不记得了。”陈述句,单调得像是病房的墙壁,煞白而古板。

“我知道啊,每一天,我都会忘记很多人,但是,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从前,我是不是和你很熟啊?”她笑得狡黠,眸子亮亮的,他才隐约想起,她已许久不曾这样对他了。

“或许吧。”低矮的天花板,阴沉得好像是一座山,厚厚地在他心上砸下一个又一个凹陷,他突然有了窒息想要逃离的冲动。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从前认识的那些人,他们都走了,都不会再来了……”她半开玩笑的语气,令他辨不得真假,对于她的话,他素来只肯信三分,或者是对于所有人的话,他都只肯信三分。

“从前啊,我特别喜欢揣度别人的心思,研究别人的喜好,假装乖巧懂事,善解人意,让每个人都喜欢我。可是后来啊,我觉得好累好累,所以就只想让我在乎的人喜欢我,可是,我拼了命也想要留住的人,却终究没有一个留得住的。再后来,我就谁也不在乎了,来来往往,终究还是会渐行渐远的,你有没有觉得,我特别凉薄啊?”

他仍是发呆,随口“嗯”了一声,才猛然觉察到她的眸子渐渐黯淡下来。

“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样厉害,看穿我的伪装的话,我恐怕就只能找个地方出家了。”她轻轻嗤笑,“不过,你们谁也不知道,我伪装了两层啊,只要你再接近一点,就可以知道我还是很善良的。嗯……比如,虽然你来的时候我虽然赶你走,但我其实还是很希望你来的,这里空荡荡的,每天还要吃好多好多的药,没有人陪我聊天——我说什么,他们都听不懂,总觉得我是有病,啊我也确实有病,但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过要是发作的时候,你就不要来了,这一句是实话啊。”她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反应。

他原是抬腿要走的,却又回身道:“你可以去隔壁,那边挺热闹的。”

“哦。”她温顺地应着,“你也不要担心我啦,我现在无所谓得很,抑郁症的人,既不能过喜,也不能过悲,只能每天保持着平和的状态,其实就是麻木啦。”

你本就不用我担心。他原想这么说的,话却在舌尖绕了两圈,被吞下去了。

“喂,你还来吗?再来的话,可不可以偷偷帮我捎一瓶酒?”

“还是算了,”他顿了顿,“我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好叭。”她百无聊赖地扯着睡衣的领子,露出薄薄的锁骨,忽然叫道,“孟曦野。”

“啊?”他一怔,却见她调皮地笑着:“我和你说啊,我总能梦到他,可能我真的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他吧。”

“你……梦到的可能不是他。”

“虽然我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但是我可以肯定一定是他,这么多年,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他的名字。”

在记忆里,她总是喜欢喂来喂去地叫他,难得的一次叫他,她却已不认得他了,他只觉得讽刺,和一丝说不出滋味的苦涩。

“我走了。”他缓缓道。

“好。”她笑,“但是,你不要告诉他,我是一个特别心狠,也特别无情的人。”

他早就知道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回道,轻轻掩上了门。


他一点也不否认,他最喜欢听话的人,最不喜欢假装听话的人。所以也就注定了从他见到她面具背后的样子之后,对她只剩下了警戒与躲避。她说的每一句话,他只觉得她虚以委蛇,虚情假意,曲意逢迎罢了。

他看着她对各种人巧笑逢迎,心下冷笑多矣,她的偶然试探,他只觉得厌烦,哪怕是现在,他也只觉得她只是花言巧语地装可怜罢了,而没有丝毫的愧疚之心,他将所有情绪掩藏得很好,好到连他自己也辨别不清自己的心意。

“你知不知道,你的心和你的大脑都会骗人的?”

“所以呢?”

“所以你应该相信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告诉我我的心和大脑都没有骗人。”骗人的是你。后半句他没有说,但他知道她会明悟的,如果她连这个也听不出来,便枉费了她那么多年的苦心孤诣了。

可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她好似什么也不懂,还是一味地在他眼前频繁出现,最终逼得他不得不吐出一个“滚”字。

她开始刻意地远离他,又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接近他。他只当这是她的另一个手段罢了。他开始不动声色地疏远他,保持着人和人之间最初的礼貌与客气,他记得最开始遇见她时,她如同一只小兽,现在的她,依然是一只小兽,却是他早已落入网中又遗弃了,任由自生自灭的猎物。

她说:“最初,好像不是这样的。”

是啊,最初,确实不是这样的。她很喜欢纳兰的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故秋风悲画扇。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她不知道,他从来不喜欢这些词的。

“我和你,终究是连一丝可能都没有了吧?”

“别烦我。”

“好。”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如何会给出那样的答案。只是,与其追求一个不存在的答案,不如假装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罢。她一向喜欢假装,如今也该轮到他了。

曾几何时,好像也有过一些他记得的美好,只是……

“我从来都不会记仇,也不会记得别人的好。”

“无所谓,我又没打算你记得。”她说的随意,让他愈发看不清她的心思。

然而,他还记得的时候,为什么她已经忘了?

“陪我打羽毛球球去。”“好。”

“你放心,你接不到的球,我全能帮你接了。”“你可以不用动,我跑全场都没问题。”

“你陪我去吃饭。”“这个本来是帮你点的,你真的不尝一下吗?”

“你要笨死了,这么简单的题。”“你厉害好了吧?”

“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逗你了,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

“过马路,你要不要牵我手。”

“你怎么这么安静,心情不好吗?”

“你知道吗,我无聊的人生中最大的乐趣就是弹你。”

……

从前,他是否喜欢过她,他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告诉她:“我对世间所有人都没有感情,包括你。”

“没事儿,我也是。”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谁骗了谁。

“齐楚墨,我和孟曦野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那……孟曦野吧……啊不不不,我错了还不行……”

“齐楚墨,你就知道护着他!”

“我没有啊,他本来没错……”

“他知道你这么护着他吗!让你当女朋友真的是太幸运了。”

“我……不是他女朋友……”

有些话,辗转许多,传入他的耳际,早已变了味道。他只当她是阳谋,费尽心机也要接近他。他从来不信一个会如此,除非是别有目的。

“我真的什么目的都没有,你为什么就是不信?”

我凭什么要信。连这一句质问他也懒得说了吧,他为什么不信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知道弹簧吗?离得太近,弹的就更远,你离我太近了。”

“好……”

她从来不长记性,即使是答应了,也不肯真的远离,她的执着,他只觉得是她的不甘,而他素来不喜欢受别人的摆布,更不喜欢被别人视作展示某种方面的目标。

……

“喂,你为什么不理我了?”“没有为什么。”

“喂,你又不理我。”“不要跟着我。”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他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的面具一点一点裂开,露出了斑驳的痕迹。


他亲眼看见她站在一个人面前,嫣然莞尔,说出来的话却字字狠毒:“从前发生过什么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你也尽数忘了吧。”当时他并不知道,后来这段话,会原封不动地说与他听,只是这时的她,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也是后来他才知道,那个人原不是因为她狠心,而是那人曾切实先在她心口捅过刀子,而她却只是想让他听见,她与那人真的毫无瓜葛。

只是他无法相信她,或许是因为她笑得太多,太假,以至于他根本无法确凿地肯定他于她是和旁人不同的。与其猜测,他宁可直接否定,何况她也确实热衷于野史上阴谋诡谲之事。在她抱病遗忘之前,曾亲口告知他:“我原是把那些当话本子看的,又何尝懂什么了。”


他只是不肯信她,亦不肯费心思回应她诸多显而易见的搭话。她只是尘世间的一粒沙,待到冢上青草高已百尺,风一吹便消散了。她不似许多人一般热衷于在聚光灯下光辉璀璨,更不似他所欣赏的女子一般光彩夺目,她于他若非偶然,只能作彼此生命间的过客。或许她那般惫懒之人,连他名字也不会记得。可偏偏司命喜欢玩笑,于是他与她就有了交集。

她查出了抑郁症退学,进了精神病院。她对他说过:“我知道我有病,可是我也没有什么法子,他们都查不出去有病。”

如今查出来了,他不知道她是该喜还是该悲。

她离开的最后一天他并不知道,所以没有去送她。听人说,她走的时候等了很久很久,他不屑于自作多情地觉得,她是在等他。

后来他去看她,是迫不得已。他代表了很多人去看她,她亦代表了很多人谢他,真正他或许知道她多一些,是在她忘记一切之后。

那一次他路过,原是不想去的,只是不知怎的就去了。

他记得她的房间,灯白的吓人,惨白惨白的墙壁,映着她惨白的面容。一切都是白色的,却被窗外的天空蒙上了一层灰色。

“我总是很怕,怕别人看出来我的伪装下面是一个自私又孤独,自傲而怯懦的人。我想我这样糟糕的人,应该不值得被喜欢吧。我总是很羡慕那些喜怒形于色的人,恃宠而骄是需要资本的,而我却没有一点的资格。我就算告诉你我都是装的你又能怎样,你一点都不会喜欢不去伪装的我,所以我没的选择。”她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神色,“你们都太没有耐心,不知道我有很多很多的伪装,如果你再坚持一下,等我变得更好的时候,一定光明正大地站在你的面前,告诉你我喜欢你。”

他在她低头喃喃自语的时候闯进来,恰好听见这些话。他觉得似乎是真的,又觉得好像是假的。

可是他一点也不恨她,也一点都没有想到她会死。当她死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显得不切实际,又好像混混沌沌的在梦中。

“她不是说她不会自杀吗?”他茫然地问。

“一个抑郁症的人,发作起来怎么可能控制的了自己。”医生略微有些不耐烦地回道,想来已经有不知多少人问过这种问题。

“抑郁症发作时,她应该会联系对自己很重要的人。”旁边,一个大抵同是患者的人提醒道。

“是……吗?”他划动手机屏,没有任何一个未读信息。不由在心中嘲笑自己多心,又觉得她从前说的那些话果然全是假的,说不出的讽刺。

“她手机,没有密码,里边有一条草稿,没有发出去。”一个陌生的人走向他,把一个手机递给他。

赫然是一条原是要发给他的消息:“你放心”

“你为什么会有她的手机?”他警惕地抬头问道。

“在这里,我和她关系是最好的。”宣示主权似的冷淡,陌生人停了停,又补了一句,“但……她似乎会忘记所有人,独独记得你。”

“我知道。”

“不,我的意思是,她认得你,你那一次来,她不会认不出是你。”

“怎么可能?”他反问。

“是不可能,那应该是我多心了。她谁都忘了,也是好事,她终于可以逃离了。”陌生人笑道,“她原本手机是有密码的,后来因为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没有密码了。”

“她怎么死的?”

“你不需要知道,这里的人,总有各种奇奇怪怪的方法逃离。”

“所以她还活着,只是逃走了。”

“就在那里,你自己去问她。”

“不去。”

他终究没有再见她,她那样的人,任他无论如何也赶不走的人,又如何会轻易放弃。


“孟曦野,你是有多无情,齐楚墨死了,你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没死。”

“她死了!”

“我说了,她没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着恼,只是执拗地不肯承认她离开了。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人,“她那种心狠无情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任何人死?”

“只有你一个人会觉得她心狠无情。”

“你们又不会懂的……”他忽然就倦了,好像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齐楚墨,你玩够了吗?玩够了就回来,你知道因为你,他们要把我骂个千八百遍的了……

“孟曦野,你知道吗?除了她,再也不会有人那么护着你了……”

谁稀罕?不知为何,他没敢说出口。他到底还是有一点在意的吧。


站在她的墓碑前。那一天,雨下的很大,扬扬洒洒,几乎快把她的墓碑吞没了。

他没有打伞,只是固执地站着,仿佛执意要与墓碑中的人比一个输赢。

“喂,我发现我给别人打伞技术越来越好了。”

恍惚间,是她的声音。他勾了勾嘴角,竭力想挤出一个笑。

“齐楚墨,你教我如何放心?”声音湮没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了。

水珠顺着脸颊肆无忌惮地滑落,溅湿了冰冷的石板地。

他转身离开了,好像从来没有来过。水天相接的地方,灰蒙蒙的一如那一天在病房看到她时的样子。


“有的人,不会轻易放弃,但放弃了,就真的放弃了。”

“我不想再找你了,你是早就不想找我了。”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后记

孟曦野,梦昔也,齐楚墨,起初莫。梦昔时诸多欢喜,起初莫相负。再而后,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道故人长与短。相濡以沫的下一句,叫不如相忘于江湖。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