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芦花会唱歌(90)(之 母亲走了)

母亲出院后,大哥把母亲安排在他家的西厢房,没有再回二哥的家里。

母亲是个干净人,住院期间,几次叫我给她洗澡。

因为她身上插着仪器,输液又多,不方便洗澡,我就用热毛巾给她擦洗身体,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

到家的当天下午,大嫂给母亲洗了澡,母亲一直说着“难为,难为,孙芳你要过一百二十岁”的话。

在我老家,“难为”就是麻烦加感谢的意思。

大嫂给母亲洗澡,母亲感觉到过意不去,又无以为谢,只好一连声地说好话,半为讨好,半为祝好。

不仅仅大嫂,对我也不例外,我给她洗澡,她也不停地说“乖啊,你好心有好报,你要过一百二十岁。”

洗澡是母亲最开心的事,而这一份开心,对年老体衰的母亲来说,难上加难,必须有助于姑娘和媳妇,母亲通过以卑微的讨好来换取。

是凡别人给予帮助,母亲从来没有认为理所应当,而是带着愧疚与抱歉,奉送上“难为,难为,你要过一百二十岁。”之类的好话。

这个别人,包括她生之养之帮助过的儿和女。

洗了澡之后,母亲神清气爽,半躺在床上。

左邻右舍和亲戚来家里看望母亲,母亲面带微笑,轻声地跟人交谈,说这次把姑娘儿子忙得不轻。

来人都恭喜母亲,渡过劫难,这下子要过一百二十岁了。

母亲脸上带笑,胃口也不错,早晚半袋牛奶和半片面包,中午喝一碗鱼汤或者排骨汤,但对药品还是排斥,每次只肯吃一半的药量。

28号早上,我跟母亲说去盐城上班,手上有事情需要处理 。

母亲盯住我看了一会,才低下头,像是自言自语,不能老蹲在家里,又不是一天两天,工作不能撂下不管。

然后,她又抬头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再嘎来?

母亲紧紧地盯着我,眼中有依恋,有不舍。

自从我十六岁去县城读高中,我无数次告别母亲离开家,母亲从来没有问过我什么时候嘎来,因为在母亲心中,我的学习与工作顶顶重要,比待在家里重要千百倍。

可是,我忽略了母亲的感受与预感,心里正为工作上的事情着急。

我告诉母亲,再过三天,我五一回家,有七天假期呢。

母亲愣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然后说,噢,那你嘎去哦,不能耽误你上班。

我急急匆匆地回到市里,抓紧时间处理工作上的事情,抽空打电话给大哥问母亲的情况。

29号下午,我一直在开会,心里打算着是30号晚上,还是五月一号一早回乡下。

晚上七点到家,我刚准备做晚饭,大哥打电话过来,我心里一个激灵,有不好的预感,果然,大哥说母亲精神不好。

不由分说,我收拾两件衣服,即刻回乡下。

没过几分钟,大哥又打电话,说母亲不让我回去,天黑不安全。

半路上,大哥接连打电话,问我和老周到哪儿啦,说母亲不放心,抱怨他不该把我们惊动回家。

十点钟到了大哥家里,母亲满头大汗,哥哥们围在她身边。

我扔下背包,要带母亲去医院,母亲急得咬紧嘴唇,两只手直捶床边。

大哥对我咆哮,说什么废话,我赶紧抱着母亲,直说不去医院,不去医院。

母亲内心的顾虑和想法,我们心知肚明,却不敢说出口,我们不能硬抝着母亲。

母亲疼痛缓解的时候,我给母亲喂药,她不肯张嘴,她说她活了九十岁,够本了,可以走了。

母亲一直看淡生死。

她疼得难受,一声接一声呻吟的时候,我们几个轮流抱住她,摩挲她的胸部。

母亲疼痛,我却束手无策,从小到大,我不曾感到过这样的挫败。

我怎么会这样的无能?眼见我的母亲在疼痛,却拿不出一点办法,谁能帮助我减轻母亲的痛苦?

我抱着母亲,泪如雨下,嗯妈,我求求你,让我送你去医院好不好?

母亲呻吟着,断断续续地说:好乖乖,不要送我去医院,医生说我治不好了,我不想死在外面,成为孤魂野鬼。好乖乖,你也不要拦着我,让我走吧,人活百年也是死。吃药打针又有什么意思呢?多活几天,瘫在床上作塌儿女,惹得天怒人怨,又何必呢!乖啊,你已经对得起我了,不要难过。

我的母亲,到老没有改变,还是那个刚强的人,到生命的最后,还是不愿意麻烦人、作踏人。

我对得起什么?早知道这样,我干嘛要离开母亲,又急吼吼上什么劳什子班?

天塌下来,我也不应该离开母亲半步。

内心涌起无限的悔恨,我再也抑制不住,跑到门外,对着黑漆漆的夜空,嚎啕大哭。

天慢慢亮,母亲的疼痛有所减轻,进入睡眠状态 ,我内心又燃起希望,以为母亲又好转了。

到了三十号晚上,母亲又开始疼痛,在床上翻来覆去。

大哥喂她药,她一把推开去:我不要吃药,大楼,你让我走,我的日子到了,不要拦着我。

我和哥哥轮流抱着母亲,拍打她的后背,按摩她的胸部。

母亲每呻吟一声,我的心头犹如被钢针戳了一下,我情愿钢针戳在我的身上,而不要母亲疼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母亲浑身湿透,我要给母亲喂水,她摆摆手,无比清晰地说:不喝水,总麻烦人。

她不肯喝水,是因为不想“麻烦”我们扶她下地。

母亲一直清醒,每次解小便,都叫我们扶她下地,她把这当麻烦,不喝水,小便也就少了。

五月一号早上,母亲气息微弱,我一直抱着母亲,母亲躺在我的怀抱里,永久地闭上眼睛。

母亲叫杜秀华,杜个社人,享年虚岁90。

我们把母亲葬在墓地的最东边,墓地的东边是南北走向的一条小河和长着芦苇的荒地。

春暖花开的时候,河水潺潺,从早流到晚,从黑夜流进母亲的梦。

夏天来临的时候,芦苇连绵,芦叶沙沙 ,芦花不知疲倦地唱着歌,从清晨唱到日暮。

歌里有些什么哀愁、艰难、快乐与满足,只有母亲听得懂,因为母亲听了一辈子。

有河水潺潺,有芦花日夜唱歌,躺在地下的母亲不会感到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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