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御弟哥哥书
【壹】
你终于,还是走了。
一如你当日,不着半点凡心地来。
杨柳交错,桃花斑驳。
世人说,正芳菲时候。然,往事盈横,还泛于心舟。侬之心忆,却一生,尽若游丝般飘落。
此时所有的舍恋,情忧,都被浮沙一掷,刹那间带走。
烟花寂尽,独剩萧索。夕晖为酒迹余醺,江水着霞衣半染。
恰似侬青春之末处,还悄然隐藏了页,不愿愈合的伤口。一生一世,甘心被想之一字倾覆。
【贰】
哥哥,御弟哥哥。
四月未至,春色就这样荼蘼。真叫人不舍。
或许,佛风自东土拂来之刻起,便注定你只是此间行旅的过客,绝不会因我把西梁认作终程。
你可知,你打马西行时,我就悄伫在城外绮陌边,芳草最萋处。远远地,朝你皈依的方向,凝望,凝望。
直到落日将你身影,送别我眼眶。
可侬,还不想忘,又怎能轻忘。
夕阳映衬中,水波澄澄然,一片灿金色。
是处,云帆独立,玉子眸粼。长风如缎,筝笙送晚。若不曾缘你别时的影廓,那又该是怎样一卷柔美悦人的画作?
彼时,你的眸眼分明闪过几点星芒,晃漾出数丝幽情。想必是予侬,交付于他生的辨谂吧!
否则这伤不会那般,寂静而情深,这苦又岂能如斯,朝暮更晨昏?
【叁】
哥哥。你自东土大唐而来,贵为唐王御弟。
我虽西梁女界,蕞尔小邦,难拟天朝之泱泱,可侬亦一国之君,共哥哥当前尘所注,天作之合,缘何不能姻盟秦晋、永结同好?
西天路远,灵山安在。人间坎坷,取经何益。
此行路途艰阻,亦有太多未知。哥哥,何不如,因循天意,就此安然。你登基为君,我退帏称后。
从此,不计经年,只君我二人,共享盛世繁华,食尽人间烟火,遍赏风月无瑕!
哥哥。我知汝,久在空门,清心未染。
可汝,自在春风,怎会不谙桃花两映。生而公子,岂能不慕明月伊人?
只怕汝,既未成佛,定存情丝。何必一世,偏皈三宝?而即使汝,得修正果,心怀众生,又如何单单,不予侬一人慈悲?
哥哥,于汝而言:所谓江山名利,富贵金銮,不过白驹掠眼,浮云几片。然于侬说亦如是——
虽我锦珮华黻,居之高冕,亦只为等闲红袖,人间女子……
【肆】
自是侬落花有意,但期汝流水生情。
哥哥。我宁不要这,“音美笙歌,声谐弦管”。摒弃这王权富贵,盛世河山。
而甘为一寻常人家,归隐于渔户樵门。但期与汝,双宿双栖,诺偕白首。晴雨相随,耕织与对。
哥哥。你又可愿,为我了褪袈衣,辞钵别杖。何必一意自缚于清规戒律、三藐菩提,心往那雷音净土、大乘佛经?
只消一念,便可共我玉室香帷,鸳鸯衾被。自此西窗共剪,举案齐眉。
侬唯愿,与御弟哥哥,成人间眷侣,结咫尺青丝,系一世之好。
哥哥,御弟哥哥。请莫再推诿:心无挂碍,已出红尘。
汝既身事沙门,心皈如来,当“不打诳语”,如何又逢场作戏,应我朱陈之请。为何寝宫之内,绮帐香暖,“你说四大皆空,却紧闭双眼”?
你亦不过须眉男子,与侬凝眸对视的刹那,分明动了心。
御弟哥哥,你也不必,轻许我什么:此间别长,奈何缘浅。来生期会,不负于卿。
我只是芸世俗尘中,一介无异于她的女子。我——
不求来世,只讲今生……
【伍】
自你西行,已不知过了几载。
亦不晓。在深宫高墙外,失群的候鸟已来去几程,在雕栏玉砌边,淡静的桃花又开落何年。
唯子母河中水流潺缓,依然泛将芳影到洲汀。楼肆街径尽皆人间烟火,一如当夜鱼龙,花未辞树。
而慕伊塔两侧陂池,前时召令举城所种之芙蕖已亭亭似盖,如生诸法,弥彰佛色。
只是西梁女界,自君别过,近十余年里再未出现一个须眉。
人间清寂,浮世何欢。国事无他,遂无国事。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哥哥,我屡屡在汝白马音尘的梦影中,恍然惊醒,却道是前尘交迹,萍水无缘,惚于昨日,如隔一夕。
可再细想来时,已是朱颜别镜,青丝慕雪,仿佛过了一生,又一生。
【陆】
世人皆谓我,予哥哥之恋,不过一晌贪欢,故作痴缠。
道我西梁女国,自见世以来尽为女子,无处男儿。正缘此,世人道我仅将哥哥视为稀珍,如得至宝。
更甚者,说什么为政联姻,非关柔情。可——
山有木兮木有枝,侬心似水决匪石。
他们又怎会谙我,娥眉深敛,玉子心愫!怎会谂我,绮梦之中,“金屏生彩艳,玉镜展光明”的因缘天赐,万千欢喜!
哥哥,你一去多年,烟舟渺渺,音信杳绝。
我遂日日持斋诵佛,誊经祷念:西行途远,必处处险凶,万望我佛慈悲庇荫,让汝得以逢凶化吉,早赴灵山,求取真经,不刻即返。
如此,我愿以此生此世,举国上下,供奉寺宇,虔心归依。
【柒】
哥哥,有朝,你心证一如,成就佛果。应当还会在此处经过。只是子母河的水,你当不会再饮。
你笃定,依是从来你。
仍为那位不堕红尘,心在菩提的僧。
即使时光可无尽流转,你终还是要去灵山的。而再经行于西梁时,我亦依然,只不过是你仅凭己心禅定即能消解的劫数之一。
而在取经之后,你必秉持佛业回归大唐,赴众生,如当日去时般义无反顾。
而我彼时,还为过去我。
只不过彼时,再逢君至,又送君别。我亦是依然,纵于心中诸多慕恋,万般不舍。却,不能说。
【捌】
哥哥,初见汝时,便想得你,应是旧相识。
只不过于何世,何处,何夕,偏偏又记不清来。
一别数载,花雪各异,而风月犹昨。
我倒只觉着,这一切尽是梦来。
既是梦,就该趁了些醉,好让我,再迟点醒。
哥哥,御弟哥哥。
我实实,梦到你归来了。白马绝尘,依然郎艳独艳。可我美人迟暮,已是朱颜凋敝。
金銮殿外,你佛光普照,一往如前,说要以大乘佛法普渡众生,亦要解我迷津,将我点化。
那时,我正深匿于珠帘之内,轻抚案上你当年的画像。决然不愿见你。
【玖】
哥哥,御弟哥哥。
你即是我,此生夙念的迷津,大乘、如来皆渡不了。
我至今还在揣想当日,问哥哥“女儿美不美”时,你究竟会作何应许。
其实我,早已心知,你分明已用逃避、推搪、不安回答了我——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可你又怎知晓。我所问的,从来就不是美人颜。
而是,女儿心。
202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