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啤酒瓶从阶梯一级一级滚落下去,在井盖上转了半圈才缓缓停下。六个,方松看了看身旁的空酒瓶,揉了揉眼,不对,是,是十八。
哼,连瓶子都这样,变来变去的,方松喃喃道。他把放在酒瓶边上的手机点开,弹出的第一条信息,是外卖平台的差评反馈通知。又罚三十。缺德。奇葩。一点同情心没有。全是周扒皮。
方松站起身,把啤酒瓶全踢了下去。哼,羊城也是这样,变来变去。明明初春,明明中午暴雨,到晚上,哼,晴朗了。他叹了一口气。三天,还有三天四天,就元宵节了吧?他想。好久没有回去了。想不到,在这大街小巷里来来去去,一天天数着日子,最后竟连元宵节还有几天都算不清楚。奇怪,真是奇怪。他把手机揣进裤袋。除去外卖平台的通知,他不想再点开其他的提醒,特别是那些未读的短信和未接的电话,没完没了的短信和电话。全是思怡。什么嘛?做什么嘛?不烦吗?都说了,会回去的。他喃喃道。
方松回到房间,摸着插座给电车插上电,出门,再把卷帘门拉下。他走下阶梯,马上闻到了一股臭味。他住在一个大型垃圾池旁,是去年租下来的一楼大单间。那房东说,原本房间是租给一个卖猪肉的,每月收两千块租金,但市场不好了,也知道大家不容易,租给他就优惠一下,只收他一千二一个月。他觉得贵,但确实在短时间内又找不到更好更合适的。他还了一口价,最后以一千一个月的价钱租了下来。他签了一年合同,押二付一,共花掉三千。三千,他给得很爽快。他觉得自己身体里还有一部分是活在过去的。
每到夜晚,垃圾池就会堆满臭气轰天的残羹烂叶。在垃圾池里面,在那些湿淋淋的瓶子、滴着汁液的塑料袋边,时不时会钻出一只大得像猫的老鼠来。它们的眼睛红红的,鬼鬼祟祟地寻找食物。它们,就不能,吃些干净东西?方松随手捡起一个啤酒瓶,朝一只老鼠扔了过去。玻璃瓶碎开了,没有扔中那只老鼠。老鼠叫了一声,看了他一眼,就迅速钻进了更加漆黑的垃圾堆里。
干嘛呢?方松觉得有人在喊他,他回过身,见到有一个魁梧的身影正朝他走来。下意识地,他又捡起了一只啤酒瓶。他朝那个身影走去。他揉了揉眼,那个身影散开了,成了一大块发着光的“烤鱼”字样的牌匾,牌匾后面的黄色装横被亮光映照着,看上去阴森森的有些恐怖。在牌匾的右下角,还写着一个加盟号码。他眯起眼睛,又揉了揉。他还是一个数字都没有看清楚。
加盟电话,就是加盟电话,亏了两三万,方松想。他租了那个环境差价格贵的一楼房间,也是因为加盟那个鱿鱼烧的小摊车,要找个方便开摊和整理食材的地方。
鱿鱼烧的生意很糟糕,一点都不好做。每天卖一百串,净赚才三百块,还不是每天都能卖出去这么多。有时候,遇到天气不好,十串都卖不出去。而且,疫情时不时就来一次,生意根本做不了。疫情最严重的那一两个月,他的鱿鱼小摊车基本没有任何收入。也怪自己,太乐观,太死板了。他总觉得生意会越做越好,一切都会越来越好;而对于一些新鲜食材,他生意做不了、卖不出去的,他也绝对不放进冰箱里,他会选择压低价格去卖给一些快餐店。原本,他还以为他能把小摊车的生意做起来呢。他的味觉那样好,对味道的辨认是那样的清晰。只要是稍微不对劲的食材,他一定能吃出不对劲的味道。他不允许自己卖出的食物有不对劲的味道。他也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吃得出来的。就像思怡,她就吃不出来。
鱿鱼烧生意失败后,方松把小推车挂到网上,整整花了两个月才卖出去。但老天就像在跟他作对一样,他小推车卖出没多久,疫情竟神奇地放开了。一点都不如意、不就想。不过,即便是小推车没卖出,他也不可能真的在疫情放开后立马出去开摊。疫情那次的高烧,差点就要了他的小命。他一粒药都没有抢到。网上的那些高价药,他更是看都不敢看一眼。他在床上裹着被子熬了四天。发冷,头疼,下半身像是被割了出去一样,前所未有的酸软和疲惫.他还要强撑起床,给自己煮一些鸡蛋粥。因为没有力气出门买糖,他只能在粥里放一些盐粉。他从没吃过放盐的鸡蛋粥,母亲做的鸡蛋粥都是甜的。不知道是不是鸡蛋粥吃多了,那些天,只要他一闭上眼,脑袋沉沉的,半睡半醒中,就会见到死去的母亲。
母亲那年走得匆忙。听李大婶说,她是在一张凳子上坐着,坐着坐着就走了,很平静,很安详,像是什么牵挂也没有。也确实,老人家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她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供他读书上学,看他成人长进,看他结婚生子,看他一步步走在人生的正轨上。一个人在正轨上走,成家立业,后面的路就能顺顺利利地走下去,母亲这样说。她还有什么牵挂的?她就像一片肥沃的土地,所有的养分都已经被他吸干榨干了。
方松走了几步,觉得有些累,便靠着一根满是水珠的路灯柱跪了下去。好凉,好亮,好亮,好凉。他喃喃道。
接到母亲死讯,是五月里的最后一个傍晚。方松正在忙着开公司大促活动的计划会。他很平静。接电话,挂电话,开会,吩咐手下员工一些活动的注意点。等所有的事情都忙完了,他才下班,去搭大巴,赶回家。
在车上,方松想了一路,想那些母亲的过去、母亲的近来。不知不觉中,他就接受了母亲的离去,接受了她不会再给他打电话嘱咐他注意身体、注意休息的现实。不难接受,像博尔赫斯说的,只是仿佛水消失在水中,一点都不难受、不膈应。他看着车窗里自己的眼珠在各种山地路灯上穿梭,看了一夜。天亮以后,他才回到县城。他坐了一辆摩的从县城回到大山的村子里。那个摩的司机很健谈,四十来分钟的路程,硬是从城市小镇一路说到了乡野小村,从文化大革命说到新时代的改革开放,还从绝望说到了希望。那天早晨的太阳,是那样的生机勃勃,风是那样的清爽。他知道,路途是还很遥远的,但另一方面,遥远的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都全是希望。真的,他想,一个人死了,真的只是一滴水回归到一大片水里,一丁点波澜都不应该泛起。
方松站起来,转过身去。垃圾池已经看不到了。他把头抬起,路灯亮得让他有点头晕。好安静啊,坑坑洼洼的天河,在天上,到底,流向哪里的?
滚烫、热辣的夏日太阳,直直地挂在头顶上,四十来分钟,就被烤得满头大汗。方松回到家了。思怡还没有开车带着儿子回来。她开车的速度总是那样慢。他想。他按照李叔说的,用热毛巾在母亲的膝盖和手肘上轻敷,又帮母亲擦拭身体。他闻到了母亲身上的老人味,又闻到了自己身上被太阳烤过的焦味。一点都不一样。他觉得自己就像在处理一个陌生人的遗体。房子里的人都在哭,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做出伤心的动作。他很用力,很用力,才挤出了一滴眼泪。他忘记思怡和儿子是什么时候才回到的,他像是从没见到他们一样。他知道,思怡是个出身在城市的自由主义者。他从不强求她做任何她不愿意做的事。
方松记得,那夏日热辣的太阳又在烤着他头顶的时候,他身边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的。他几乎走在最前面。路上全是黄色的泥土,大泥团,小石子,每走两步就要踢到一颗。他的头顶被蒸出了很多汗,汗水从孝衣帽下的头发缝中留下,沾在他戴着的麻绳上。麻绳长出了一块块斑纹,像是长在古老树上的云耳。他觉得,路边肯定有很多双眼睛正在盯着他,它们带着怜悯、带着嘲笑。他没有理会。他只是觉得很吵,那些铜锣声、唢呐声很吵很吵,一直在响个不停。他并没有走多远的路。他觉得出了一身大汗。
他用手擦了擦汗。好浓,酒味,鼻子里,全是酒味。烤鱼的店面已经打烊了。哪去了?人呢?他转身,再转身,他没有看到有眼睛在盯着他。他觉得一只手空空荡荡的,像断了一样。回去,再拿一个瓶子。他转身,又转身,还是没有看到眼睛。他也没看到酒瓶。他把上衣脱下,绑到手上。他继续朝着广阔的、有光的地方走。是仙人掌?在开花?
母亲下葬的地方,是在一个小山坡上。因为时间临时临急,没能选到更好的地形。送葬 的那些工人很有经验,他们早早就准备好了一个小型的抽水机。他们挖地,有积水了,他们就用那个抽机器去抽。所以,好不容易铜锣声、唢呐声停了,抽水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方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是太吵了,他想。他捧着母亲的遗照,正正地立在新鲜的泥土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看到母亲的棺材被送葬人放进坑里,看到那些送葬人挑土。又更吵了。铜锣声、唢呐声,大批大批的哭声,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太吵了。他没有任何悲伤,他做不出任何悲伤的动作了。他只在家停留了一天。
挨着人行道的公路边,积水一摊一摊全铺在那里,有些还干脆躲到夜里的树荫下。真像镜子,方松走在人行道上,花呢?他在路边捡起了一小朵花。真美丽,粉粉的,一条条瓣痕,玉白色的花心,多好看。死气沉沉,多看好。
方松觉得都快要喘不过来气来了。他是被围住的,被一层一层的人围住。人生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记得高中的副校长这样说过。他确实很快乐。从乡村里的宴席,到城市里的婚礼,他办了两场。他忘记他喝了多少瓶酒。洋酒、白酒、啤酒,雪碧可乐……记不清了,记不清了。他的酒量一直都很差。他也不想喝那么多酒,但他不好协调。村里这边着重氛围,城市那边着重仪式,不肯相互参合。算了算了,一场请亲戚,一场请朋友,把该请的都请了。两次婚宴啊,结一回婚,能和思怡办两次婚宴,真的很快乐,很满足。
遇到思怡,是在方松上大学的时候。他们在一个文学社团里认识的,一个作文大赛。他记得,她的声音凉凉的。她也喜欢博尔赫斯。她的声音,和博尔赫斯的诗真的是绝配,他觉得。他从未妄想,他真的从未妄想过能和她在一起,和她步入婚姻的殿堂呢。她那样阳光,那样自由,就像是翱翔在天上的飞鸟一样。而他,他只是一棵树,一棵被捆在、永远被捆在地上的许愿树。如果他要想脱离他的根,他就只能自断树干,自己了结自己。但是也不一定能,那些根极其顽强,十年百年过去,保不定他又会从它那里冒出,长大,再被吊挂上各种各样的许愿条。保不定的,肯定会,就是会。
已经两年未见了,方松想。对于和思怡的过去,他已经忘记很多很多了。但是,那次在海边的牵手,那样快速跳动的心跳声,他还是能清楚记得的。他觉得自己能记住一辈子。但是,再往后呢?再往后,是什么呢?他来回翻看着那朵被雨水淋坏了的花。无论他从哪里看,怎样看,那朵花似乎都没有变化。忘记咯,忘记了咯。
是已经忘记很多了。如果说海边那次牵手,方松觉得自己被思怡带着在天上飞翔,那后来的夜里,那无数个只亮着一盏台灯的夜里,他就觉得是他把思怡的翅膀给折断了。思怡在孕期六月的时候,患上了抑郁症。每到夜里一半多,或者一点四十分,她就会从床上坐起来,坐在那里哭。他有时会被哭声吵醒,有时是完全不敢睡过去。她坐在床上,把擦了眼泪、擦了鼻涕的纸巾堆放在台灯下。她的身影,她硕大的孕肚被台灯的光拉长,投到他身上。他觉得自己像被一个秃了毛的鸡翅膀压着。他厌烦,愤怒,头皮发麻,他想翻身,想掩住耳朵,想装作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想再迟一秒起来,哪怕再迟一秒。他起身,他的动作比他的头脑要快得多。他一下子就闻到了她身上的全部臭味,鼻涕、药物,还有其他一些不属于她的气味。没事了,没事了。他抱着她。他小心翼翼。他轻抚着她的后脑勺,轻抚着她的后背。没事的,没事了,他说。无数个那样的夜,思怡睡去了,他始终睡不过去。他想,思怡肚子里肯定是装着一条鱼,游在水里的鱼,他总能听到鱼畅游、打挺的声音。是的,不能像鸟,也至少不要做一棵吊满心愿条的树。
方松把花扔进漆黑的积水里,水面亮起了几个闪亮的圆圈。圆圈消失后,只剩下一道稍稍明亮的花瓣边了。城中村里的公园总这样,白天很热闹,老人小孩,情侣,一堆堆一排排的,但一到晚上,就一个人影都没有了。几颗依稀的树在来回晃悠着,一只猫从长长的石凳上跳下,那些东西,那些安静的固定下来的东西,就像全散发着渗人的寒气一样。
好好的,寒冬之前,一切都,那样,好好的。方松在申市工作,房子也买在申市。每天上下班,他通勤时间一个半小时都花不了。如果碰上不塞车,时间还能再缩短一些。他的家庭,也是极其的温馨美满。儿子小齐出生后,思怡的郁抑症就痊愈了。她虽然还被他捆绑着,像一只翅膀退化了的火鸡。但他能把她照顾好,他有那样的能力。他还年轻,他的能力还会越来越大。只两天,只两天,两个大晴天。他想。他从年薪七位数的运营总监成了无业游民。一下子,所有的东西都不再属于他。他的房子、他的车子、火鸡、自由自在的鱼,所有的东西都不完全属于他。他的情绪也不再属于他,他变得一无所有。他开始彻夜彻夜地失眠,他开始用衣袖、用偷偷藏在衣袋里擦过嘴的纸巾擦眼泪。他每天的活动,除去联系朋友、上招聘网,就剩下做家务了。他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他的朋友,其实就是那些见过面寒暄过几句的同行或客户。招聘网上,来来去去也只有那几个已经投过了简历的公司。唯有家务,唯有家务是不一样的,是新奇的。他很喜欢做饭。今天做清蒸鲈鱼,明天做酸菜鳕鱼片。今天思怡和小齐吃得很开心,昨天小齐吃到一半就不吃了。他知道,思怡是很了解他的,她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自由主义者,真是,真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但他不是,他时时刻刻都记得,他只是一棵树。
一条平平整整的路,走着走着,竟就像是断了层似的。明明里面是漆黑的城中村,走过公园,走过幼稚园,焕然一变,竟然变成了一条灯火通明的大马路。方松避开了那条明晃晃的像是要吃人的路。他拐了个弯,穿过桥底,走进了一条狭窄的巷道。在巷道里,间隔很远才有一盏顶着铁皮的橘黄色灯泡;地面也是凹凸不平的,时不时就会踢到一块断了的石砖。
算算,来羊城,两年多了。方松是冲着那份新工作来的。新工作,年薪虽说已经在原本的基础上折掉了一大半,但只要节俭一些,用来房贷车贷,供养家庭还是勉强够用的。但是,瘟疫就是瘟疫,一个地方爆发,很快就会蔓延到另一个地方。寒冬,接着的还是一个寒冬,切骨的寒意,而且还在预示着,一切的寒冷都只是刚刚开始。他已经不被允许再有空闲期的。两年的时间,他的积蓄几乎见底了。他一下子老了。他什么能力都没有了。他只看到很多嫌弃的目光,很多嘲笑的目光。才四十岁不到啊。他第一次意识到,可能他真的想错了,关于那些旭日春风,关于那些遥远的路。那加盟小摊车的生意,是他给自己定义下的最后希望。但那希望燃起,燃起,没过多久,就在现实中悄无声息地熄灭了,只像是夜又再深沉了一点。
两年未回了,真想回去看看,拨通思怡电话的时候,方松想。可是,为什么思怡支支吾吾,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藏着掖着?
思怡很平静,她坦白的时候非常平静。她了解方松的,他知道她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恳求他。她平静地恳求他,求他在元宵节前回去,和她办理离婚手续。她让他放过她。他也想过,只是没有想对。他不恨她,一点也不恨她。他反而很高兴,他为她高兴,她终于可以脱离他这颗即将枯萎的树了。她真的很关心他。她还叫他不用担心小齐呢。她说,陈礼新赚了大钱,会照顾好她和小齐的。她真的太关心他了,她让他注意休息,别太累了。她叫他一定要适当地休息一天两天,遇到下雨的时候,就别出去了。
走太久了,也是,要休息一下了,方松想,正好。怎么?有一张沙发,大红血红,吓人。算了,不管了。他瘫坐在沙发上,把啤酒瓶也放到沙发上。他就像瘫在自家的客厅沙发一样。在他面前,在那些暗影里,嵌着一面电视墙,放着一台九十五寸的液晶电视,还有一个玻璃架子,架子上全是他的婚纱照、他在行业里曾经获得的奖章。
要下雨了咯。帅哥,要进来玩玩吗?扫码付款就可以进来哦。方松转头。全是一些闪着红光的鳞片,像一双双大老鼠的眼睛,又像一条紧致有型的鱼。好像,声音,真的好像。是思怡吗?
出汗,闷热的天气,转动的电风扇,天花板被分割成了好多片暗影。偏头痛,牙痛,强劲有力的舞曲。托着下巴,熬夜,拍打和尖叫,抖动的大腿……汗珠从头顶流下来了,双臂湿淋淋的,黏黏的,滑溜得像水蛇。摇摇晃晃,摇摇晃晃,身体涨涨的,涨涨的,像是有一股热气,夹带着所有的痛楚、所有的无奈、所有的不甘喷涌而出。明晃晃的,白花花的一大片……
方松把沙发上的酒瓶重新抡在手上,继续往前走。狭窄的巷道里,水珠滴了下来,落到他的头顶上、手臂上。他被一只砖头绊倒。他摔了出去,他的手机也摔了出去。手机的屏幕亮了,显示已经有六十八个未接电话了。他迅速冲上前,把手机按灭。他把手机牢牢抱在怀里。他的手掌在流血,红色的血没有消失在黑夜里。他又出了一身大汗,他的手掌心都渗出汗了。他把手机揣回裤袋里。怎么,全是臭味?廉价精油?保险套?他把捆绑在手上的衣服褪下,扔掉。他努力地把眼睛睁开。他把手中的酒瓶胡乱地朝着一个方向摔了出去。他看到酒瓶撞到墙上,撞成无数粒闪闪发亮的光碎。全消失了,暗了下去,只有远远的地方有一颗小小的、圆圆的亮光。
他开始大笑。他听到了好大的风声,自己的笑声。是春风。还会,有旭日,还会,有全是希望的……希望的遥远的路。
春天,寒冬过去了,真的是春天了,三天,三天四天,就是元宵节了。可以一家人,大家一起吃汤圆了,放假了,可以去看灯光展,可以看烟花了。真是春天了,花都开得一塌糊涂了,哈哈,玉兰,异木棉,那么多夜来香的芬芳呢……
方松继续往前走。他的身体燥热得厉害,鞋子也像是进了好些细沙。好大的风啊。他看到天上亮了一下,像是闪电。他又听到一阵阵起伏不定的雪花声。八十年代的收音机,谁,谁还在用这东西?他走得更快了。突然,他的双脚变得冰冰凉凉的,像被捆住了一样。好重,好重。好黑,怎么月亮躺在路上?他前进的阻力变大了。他踩空了。全部的燥热都消失了。身体变得好轻了,像被包裹住一样。要飘起来了?要变成鸟啦?风的声音不见了,要下雨了,可以变成鸟了。他想。他张开翅膀。他抬起头——在他眼前,那一片,是从未有过的清明。那些夜里的光景,被蒙上了一面晃晃悠悠的蓝黑色镜片——天上,星星点点,有一道飞机飞过的白色痕迹,有一轮圆月,还有,还有一群鱼,它们正从月亮边上缓缓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