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宇宙真有时光隧道可以穿越,我想在我生命的每个阶段,为母亲留下真实的剪影。
1
妈妈没有为我披上盔甲。
记得有人说过,小时候被爱,是一个人一辈子的铠甲。按照这样的逻辑,我曾经觉得自己的盔甲在小时候丢得所剩无几。因为,我一直觉得妈妈不够爱我。
我的这种想法,像一粒种子在心底慢慢生根、发芽、抽枝、散叶,像是一棵被女巫施过魔法的植物,越生长,越阴郁。
我相信爱是一种自内而外、自然而然输出的情感,无需道德的说教,无需理性的思考,真正的亲密关系从来不需要外力的指引。我却无法自然而然地享受和表达爱意。我没有撒过娇,记忆中没有享受过妈妈的拥抱,没有过面对面与妈妈彻夜长谈。像一株倔强的泥胡菜,长着细细的刺,顶着土里土气的紫色绒毛,在妈妈单调机械的生活风格里慢慢长大。
我不记得得到过妈妈的夸奖,她固执地认为自己夸自己的孩子是一件非常没道德的事情,于是我从妈妈那里得到了初步的自我认识:又丑又懒。
幸好我坚信自己很聪明,否则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快乐地活着。我努力证明自己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也暗自下决心不要成为妈妈那样的妈妈。这听起来是多么伤感的一件事情,可它的确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人是多么敏锐的动物,越弱小,越敏锐。妈妈不曾给予我的盔甲,我都在努力地再造,可惜总归不是那样。
在长大的漫长岁月中,那个叫“我”的小孩,时而坚强的像个战士,无往而不利,时而像一只脆弱的小动物,敏感而多疑。我有我的骄傲雀跃,也有自己的千疮百孔,即便如此,大多数情况,我都在独自品尝。渐渐的,我喜欢上了这份孤独,饶有趣味,温暖安静。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唱那过去的故事。”这句歌对我而言颇为珍贵,那是童年时期妈妈欢唱的唯一一首歌。
当时的歌声飘荡在棉田上空,下面是郁郁葱葱墨绿色的棉花树叶,棕色的棉花树茎,洁白柔软的棉花朵朵,我们在腰间系好粗布包袱,用手轻轻的抽出盛放的棉花绒绒。妈妈在距离我一米多远的地方清晰地唱起了这首歌,午后的阳光照在妈妈脸上,用金色的光边勾勒出了她的侧脸,温柔而恬静,直到今天,那个散发着金色光芒的侧脸和棉田上空的歌声,我依然记得。
2
我已经习惯不在妈妈跟前撒娇,即使她奇怪为什么,我也已经习惯独自生活,尽管她觉得我性格执拗。我似乎相信小时候可以孤独的长大,长大后一定也可以孤独的变老,孤独对我而言不是坏事,而是清净随性。
可妈妈爱我的孩子。
2010年5月
也许是等待隔辈儿人等得太久,妈妈对我第一个孩子的出生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快乐。
她爱他,从他的眼神里可以读懂一切,用她的话说就是:这孩子长得不多不少正正好。我在医院待了六天,妈妈有四天晚上都未曾合眼,温柔喜悦的神情我从未见过。我甚至有些嫉妒。
病房的夜晚,微弱的灯光下,妈妈守在宝贝的小床边,浅浅地睡着,宝贝身体的突然震动,梦中的短暂啼哭,都会提醒她抬起手臂轻轻拍打。我坐在病床上,靠着墙壁,看着妈妈拍打孩子的样子,想象着我是否曾经也被这样轻轻拍打,如果有,那该是“满足”本来的样子。
2015年5月
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依然是妈妈在医院陪伴。我以为自己的清高自傲,可以无所不能,可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最最软弱无助的时候,总有妈妈在身边。她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更老了一些,清瘦了许多。如果不是躺在病床上,我肯定难以发现岁月在她身上日积月累的痕迹。
手术第二日,我的背部产生了剧烈的疼痛。痛到无法呼吸的感觉,我真真正正地体会了一把。我弯着腰,扭动着身体,痛苦的叫喊,眼泪顺着脸颊肆意流淌,我把最最软弱无力的一面头一次在妈妈面前展露出来,不装牛逼,不装万能,不设任何心理防线。我希望她会抱着我,摸着我的头说心疼我。
可是她没有,她忧伤的看着我说:女人生孩子都会如此。好像在说,很疼,但并不值得心疼。
我记得自己伸出去求拥抱的双手尴尬地落在妈妈的腰上,迟疑地围抱住,把头靠着她软软的小腹上,歇斯底里的哭着说:“为什么你总是不懂我?”。话说得含混不清,因为我压根不想让她听清楚。
2017年5月
妈妈没有去过北京,一直想去天安门看看。
儿子想去天安门看看真正的升旗仪式。
于是,我决定带着他们一起去。当然还有一个2岁的小尾巴。
升旗仪式的时间每天不同,确定的是我们需要起得很早。即使我们住在离天安门很近的地方,依然需要在凌晨四点半左右起床。
弯弯绕绕地总算来到了天安门。天色朦胧,人群熙攘,东方半空有一片片嫣红,春天的勃勃生机随处可见,翠的可人,美的缭乱。
我带着二宝无法挤进人群,只好在人群的外围等待庄严地声音响起,而妈妈带着儿子已穿进人群之中,再往前走,就是“铜墙铁壁”,无法前进。原以为儿子此行会因为缺少爸爸的肩膀遗憾而归,没想到妈妈佝偻着身躯,托着儿子坐在她的肩膀,人群中的儿子,显得有点优越,视野开阔地看完了整个升旗仪式。
我在人群背后,能看到儿子小小的脑袋和妈妈因吃力而倾斜的半个肩膀。
升旗仪式结束,人群散去,我看到妈妈顺着鬓角流下的汗珠,儿子激动兴奋的小脸儿。
想起朱自清《背影》中对“父亲”背影的描写:胖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蹒跚的步伐。而妈妈托着儿子的背影:佝偻、颤抖、坚韧。我不忍心在此刻掉眼泪,只能让它倒流到心底,那样我的心就会越来越暖。
2018年3月
妈妈已经是一个疾病缠身的人,她却无知无觉,直到体检报告中一条条冷静客观的诊断放在面前。
经过多番考虑,妈妈决定上手术台。在短短的半个月里,妈妈变得苍老了许多,也温和了许多。她变得有许多话想跟我讲,无外乎是一些曾经的家长里短,她却换了种表情和语调,听起来像极了妈妈。
即便如此,我依然没有勇气拥抱她,给她勇气,就像当年那双尴尬的手,就像小时候习惯了的样子。
4月,妈妈躺在手术对接车上,旁边围着家人,推出病房的瞬间,妈妈的手下意识的想抓住什么东西,弟弟把手递给了他,她用力地握住了,她皱着眉头说:“害怕!”,眼神里全是恐惧和不舍。我在对接车的前端,手扶着床头向前推进,这是离妈妈最近的地方,也是最能感受到她不安的地方。
我在想,如果这里是我,我会希望亲人如何安慰,我想到了曾经想要的拥抱,想到了曾经想要的抚摸,没有人给我,但我想要的,应是她也想要的。我伸出一只手,放在妈妈的额头上、脸上,头发上,轻轻地抚摸,妈妈的眼泪挂在眼角,平静了下来。
我的心底又暖了一点。
3
时光隧道中,母亲渐渐变老,她不再像年轻时简单直接,也不像那时不可一世,骄傲倔强。她想享受“养儿防老”的成果,子孙承欢膝下,与女儿对卧畅谈。
而我却已养成习惯,不知从何谈起。
我像一个矛盾体,体内住着两个自己:一个是“复仇”的斗士,一个是渴望母爱的女孩儿。一个声音在讲:“你怎么可以不懂我?”另一个声音却也经常问自己:“你还想要怎样?”
我明白她一定爱我,只是不小心刺伤了我。
她爱我,不知如何去爱。
我亦爱她,亦不知如何去爱。
我努力地为妈妈寻找不会爱的理由:她生长于8个兄弟姐妹的大家庭,在那个不算遥远的的时代,还被扣上了“地主”的帽子,缺衣少食,极少受到关注,能够活着就已经是极大的幸运。对,她从未被好好爱过……
女儿活成了妈妈的样子,好可怕的轮回,我会打破这个轮回,让我的女儿会爱、敢爱。
要爱,需要和解,斗士与女孩儿的和解。倒流的眼泪,佝偻的半个背影,我的抚摸安慰,统统都是和解的阶梯。
未来,看起来很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