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
文/艾 伟
白天,隔壁赵老板家的姨娘会来大屋坐一会。喜妹不喜欢她来,她一坐下,就会讲主人家的事。
“我们家女主人昨晚和赵老板吵了一宿,”隔壁姨娘神情诡异,“晓得伐,赵老板又换了个小姑娘,才十六岁,都有了。”
喜妹的心沉了一下,目光不由得看大屋墙上的照片。照片里的年轻人微笑着,俊美的脸光亮亮的,好像上面涂了一层金子。
隔壁姨娘顺着喜妹的目光看过去,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你家太太——啧啧,什么年代了,叫太太,亏你叫得出口——你家太太快五十了吧?”
喜妹老派,一直叫东家为先生和太太。这是娘教她的,娘以前也是做姨娘的。先生开始不适应,说叫老白就可以,但喜妹坚持这样叫。太太倒是坦然接受了这叫法。
喜妹一脸茫然,难过地转向窗外,好像照片上的孩子这会儿正在窗外明亮的天空上看着她。二十年前,她来到大屋做姨娘,孩子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她在他身上花的心血比亲生儿子国庆还多。
“你们家先生是好人,不像我们家赵老板,花花肠子,只是可惜了,白白留下这万贯家产,以后给谁呢?”隔壁姨娘说。
这话喜妹不爱听,先生家的不幸轮不到隔壁姨娘来说三道四。
隔壁姨娘并没察觉到喜妹的不悦,她看着墙上孩子的照片,“含着金汤匙生出来的人,可惜没福消受。”
说完,站起身夸张地掸了掸袖子,走了。袖子上并没有灰尘,好像这屋子里有晦气,怕沾染上她似的。
太太心情不好,先生带着太太去泰国塞班岛散心了。喜妹一个人守着大屋。伺候人惯了,突然闲下来,心里面空落落的。她每天打扫大屋三遍,打发时间。有一天打扫孩子的房间,她偷偷翻看一本相册,看到相册里一张孩子吃奶的照片,当即瘫倒在地。照片里那个喂奶的人只是个局部,孩子不会知道,他叼着的是她的奶子。当年她抛下自己的儿子,把奶水都给了这个孩子。她看着他长大,长得那么漂亮,可突然就不在了。喜妹一直清晰记得孩子吸她奶头的感觉,心里面格外疼爱这孩子。她替先生难过,中年丧子,谁能受得起这打击。
敲门声把她吓了一跳。她赶紧擦掉眼泪,来到大门前,透过猫眼,她看到一个瘦高个站在门口,由于猫眼变形,他身上的西服看上去像一件长衫,显得吊儿郎当。
她紧张地打开门,国庆鞋也不脱,大步进了屋,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你怎么来了?叫你不能来大屋的。”每次,儿子进城,她总是让儿子住在小旅馆,然后做贼似地去看他。
“白老板又不在,你怕什么。”
“谁告诉你的?”
“你以为我是傻的?”
国庆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劣质纸烟,摸了摸口袋,没找着打火机。
“这屋里不能抽烟。”
国庆没来过大屋,但他仿佛熟识这里的一切,他径直走进厨房,打开煤气灶,灶火很猛,儿子侧着头,点着了烟。在灶火的映照下,她看到儿子苍白的脸上有一条若隐若现的伤痕。
“又打架了?”
国庆皱了一下眉头,沉闷地吸烟,不说一句话,也不瞧一眼母亲。
“输了多少?”
国庆伸出一个指头。
“一万?”
“十万。”
“什么?你不是说会改好的吗?你怎么又去赌!”
这次喜妹再也控制不住了,她拿起拖把,打儿子。
“你个败家子,我打死你。”
国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母亲打,好像他早已习惯了棍子。
最终是喜妹崩溃了,她无力地把拖把丢在一边,气得浑身发抖。
“他们在等我,”国庆指了指远处,“你不给我钱,他们会弄死我。”
“我哪里有那么多钱?你当我在挖金矿?让他们弄死你,我也好省省心。”
国庆沉默不语,嘴上的烟火亮了一下,烟头上长长的烟灰落在地上。国庆看了看大屋,指了指墙上的照片,“他和我同岁?”
喜妹低头不语。
“看起来比我年轻多了,妈的。”
国庆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狠踩了一脚。
喜妹容不得屋子弄脏,“你别乱扔,这不是乡下。”她拿起拖把擦了一把,然后去卫生间放好。出来时,儿子已经不在了。
她的心突然揪紧了。这不像国庆的做派。平常要是没从她这儿抠出钱来是不肯走的。这反常倒让她不安了。十万块,她不吃不喝得做五年。他哪里去弄这么多钱。
她的脑子里出现儿子走投无路的情形。她不敢想像他们怎么对待他。
第二天,喜妹收拾孩子的房间,发现放在抽屉里的一只金表没有了。她站在那儿,有半天缓不过气来。
一个月后,先生和太太从塞班岛回来了。太太晒黑了一些,气色也好多了。
喜妹见到主人,不由得紧张。那只丢失的金表让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做姨娘的最重要一条就是要手脚干净,要是主人发现了,她怎么说得清,一辈子的清白都没了。
这天晚餐,喜妹烧了不少太太爱吃的菜,先生和太太吃得很香。看得出来,太太的悲伤减轻了些。太太吃的时候,不时看着喜妹,眼睛亮晶晶的,还带着笑意。喜妹却不敢正眼瞧太太。
晚饭后,喜妹刚收拾停当,太太就把她拉进房间。先生出门去了,屋子里只有她俩。喜妹的心怦怦跳,难道太太发现金表丢了吗?如果太太摊牌,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太太没问表的事,竟问起喜妹老家的情况。太太很少问喜妹家事,喜妹担心太太是绕着弯子,最终会说到金表上。
太太说出自己的用意时,喜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过喜妹是聪明人,很快明白了。喜妹长长地舒了口气。喜妹马上想到了小满,同太太说了小满的情况。太太点点头。
“明天,我们去看看。”
那个死了儿子的疯女人站在村头的香樟树下奇怪地打量着她们,脸上挂着仿佛是看透一切的笑容。喜妹对太太说,每年春天,她都要发作,很可怜。
喜妹没把太太带到家里,直接去了小满家。
小满家在一座山脚下。老家是穷地方,小满家更穷,屋子是用石块垒起来的,然后用黄泥抹了一下,屋顶的瓦也好久没整了,歪歪的,遇到刮风下雨,肯定漏水。小满有一个哥哥,三十多了,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面无表情,奇怪地瞧着她们。
快到小满家时,一个女孩子从屋子里出来。她穿着一件白底红色细格子衬衣,下着一条灰长裤,身材饱满,脸蛋圆圆的,脸上有一块健康的红晕。
喜妹对太太说:“她就是小满。”
太太站住了,上下打量小满。
小满大概知道有人瞅着她,红了脸,低下头。喜妹叫了她一声,小满,不认识姑了?小满吃惊地抬起头来。她的眼很大,和善的眼光里有那么点慌乱。乡下姑娘见到陌生人都这样。看到这双眼睛,喜妹就踏实了。小满没变,还是从前的样子。毕竟是只有二十岁的姑娘。
小满见是喜妹,腼腆地笑了笑,轻轻地答道:“姑,你回来了。”
喜妹点点头,向她介绍太太:“这是我家主人。”
小满笑笑,笑得很天真,站在那里,有些局促。
太太比任何时候都和善,笑眯眯地看着小满,还拉住了小满的手,说:“这孩子,真水灵。”
小满不适应这亲热,她显得既害羞又有些迷惘,一会儿看喜妹,一会儿看太太。喜妹说:
“小满,你放心吧,太太只是夸你。”
小满点点头。
太太对小满很满意,对喜妹交代了一番后,提早走了。
喜妹留在了老家。儿子还是不在家。喜妹问他爹,国庆究竟哪里去了?怎么老是不回家?老头一脸讨好地对喜妹笑,不回答。喜妹讨厌他这样子,同儿子一模一样,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喜妹知道老头想要她兜里的钱。喜妹不给他。他一旦拿到了钱,那张脸就拉长了,像个债主,好像她这辈子都欠了他似的。喜妹知道他心里面对她挺不满的。喜妹叹了口气。
“我担心国庆。他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吃牢饭。”
老头子还是笑眯眯的,抽着卷烟不说话。
“你还有心思笑,他来大屋偷了主人家的金表,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老头儿抽了一口烟,“他当了,值钱,回来给我买酒孝敬我呢。”
“当了?天哪。”
傍晚,喜妹找到小满爹,把太太的意思说了。昨天晚上,太太同喜妹谈,喜妹没敢告诉太太,小满是她远房侄女。她怕太太认为她有小九九,肥水不流外人田。现在,太太满意,这就不是问题了,亲戚反而好说话。
“二十万元不是小数目,有了这笔钱,你们家就发了。你这房子也得翻修了,你儿子等着娶老婆呢,再拖下去要耽误了。”喜妹晓之以理。见小满爹沉默不语,喜妹又补充道,“事情顺利的话,我家主人还会再加的。我家主人出手很大方的。”
不出所料,小满爹答应了。毕竟有这么一大笔钱,付出这点代价也是值得的。
“得问问小满。”小满爹说。
“小满孝顺,你作主就成了。”喜妹说。
喜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这事儿可以解决先生一家的问题,也可使小满一家受益。喜妹想,她这是在积德吧。积德总是好的,菩萨看得到的。
“事情完了,谁也看不出来的。小满还像从前一样,你们家发财了,这样的好事哪儿找去。”
按预先安排好的,喜妹把小满带到了城里,把她安顿在大屋附近一间二居室的小房子里。小满很茫然,看得出来她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心里没有底。
喜妹说:“小满,你住这儿,你不要慌,姑会来照顾你的。”
小满点点头。
喜妹不知道这件事别人怎么看,她觉得先生真是个大好人。这世道,她见得多听得多了,有点钱的人哪个不坏呢,像先生这样的男人不多了。这个小区都是富人家,姨娘们说起主人的事来,那真是让人讲不出口。有些男人还占姨娘的便宜呢。不过喜妹从不说主人家的事。做姨娘的怎么能在外面嚼主人家的舌头呢。
只有像先生这样的好人,才会想出这个办法。太太虽然老了,先生却从来没有花心思。本来嘛,这件事情要简单得多。要生一个孩子还不容易嘛。先生有钱,先生正是盛年。但是先生要绕一个大弯子。喜妹不懂医,太太同她说时,才知道生孩子还有那么多花头,这样的事,乡下人想也想不到。太太说,医生将把先生的种和太太的种结合了,再弄到小满的肚子里。
先生、太太带着小满去了一趟上海,喜妹也跟着去了。可是到了医院,小满突然反悔了,死活不肯做,好说歹说都不听劝。她坐在那儿,低着头,死死盯着地面,好像目光变成了一只桩子,把她固定在了那儿。喜妹第一次感到小满的固执,她感到脸上有些挂不住,觉得小满太不懂事了。喜妹一把抓住小满,把小满拖进手术室。喜妹说:
“你家等着钱盖房,给你哥娶老婆呢。”
手术完后,喜妹和太太进去。先生留在门口。小满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疼得满头大汗。看到喜妹,小满就大哭起来,无比悲伤:
“姑,我要死了,我疼死了。”
喜妹抱住紧紧抱住小满,“小满别担心,一会就好了,没事的。”
小满也抱紧喜妹,哭得喘不过气来,喜妹听到了小满的呜咽:“姑,我一个大姑娘,以后怎么还嫁得出去啊。”喜妹觉得自己的心被揪了一把。
小满在医院住了三天。喜妹照顾她。小满起床,大概因为下面痛,走路都有些异样。喜妹觉得罪过,小满还没碰过男人呢,可已经不是处女了。
医生确认成功后,小满就从上海回来,住在那二居室小屋里。太太叫喜妹不要干别的事了,照顾好小满就好了。太太买了红枣、银耳、莲子等一大堆营养食品,让喜妹做给小满吃。
小满毕竟是乡下姑娘,心思简单,从上海回来后,已平静了,不再想太多,反倒是惦记起自己的肚子。
“姑,我一点反应也没有,肚子空空的,医生会不会搞错了?”
喜妹也担心这事。她不希望这件事搞砸。不希望小满这二十万元泡汤。二十万啊,哪里去赚。老实说,就是做一辈子姨娘也积不了那么多钱。小满拿到这笔钱,也该知足了。喜妹生过孩子,虽然是件苦差使,可女人健忘,你去问生过孩子的女人,哪个在乎生产的痛。若还像小满这般年纪,这好事她也愿意!
喜妹让小满不要担心,住在这里当享福好了。小满点点头。
小满没有什么好照顾的。乡下人,肚子里有货了,还得去农田劳作,哪里来这么多讲究。小满肚子里虽然有先生的种,小满还是小满,她不是千金小姐。不过做姨娘的,得听主人的话,主人把小满托付给她,喜妹得照顾好。
小满是识相的人,争着要干活儿。喜妹让她坐着,不要动。小满说:
“姑,你这样侍候我,我哪里担待得起。”
“我不是侍候你,我是侍候你肚子里的种。”喜妹说。
每天吃得这么好,睡得这么足,一个星期后,小满就胖了,脸变得细白滋润了。
“姑,一辈子没人这么宠过我。”
喜妹笑笑。
小满又问:“他们真的会给我这么多钱吗?”
喜妹不高兴了,冷冷地说:“不会少你的。”
小满是会察言观色的,见喜妹不高兴,讨好地说:“如果他们真给我这么多钱,姑,我给你一万。”
喜妹的脸拉长了,“姑不要你一分钱。”
小满露出难堪的表情,站在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喜妹。喜妹知道小满心地好,只是有些傻,所以原谅了她。喜妹笑着说:
“只要你日子过得好,姑就开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