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13年了，在每当我回忆起有关母亲的往事，一个镜头就会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在我家那孔整洁而干净的窑洞里，我那七十五岁的老母亲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正坐在炕头上，用各种花色的布头缝制着门帘 ，神情专注而安详。
炕尾折叠整齐被子上，放着一个呈坐立姿势的洋娃娃。只见那洋娃娃身着红色的绒衣，乌黑的头发，又圆又亮的眼睛，樱桃似的小口，样子漂亮极了。
母亲累了，就会停下手中的针线活，顺手拿起一个痒痒挠，在洋娃娃身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那洋娃娃嘴里发出了“大大”“麻麻”的叫声，那清脆的童音，顿时打破了窑洞的寂静。母亲用怜爱的目光在洋娃娃的身上扫视了一遍后，又低下头继续做起了针线活。
陪伴在母亲身边的这个洋娃娃，是女儿十三岁生日那年，我给她买的礼物。那时，我和老公工资低，家庭收入不高，这个洋娃娃，是女儿从小到大，我唯一给她买的一个礼物，是女儿的心肝宝贝，每天晚上，女儿都要抱着洋娃娃睡觉。
父亲去世后，为了不让母亲触景生情，我把母亲接到我的家中住了一段时间 。父亲的离去，给母亲的打击很大，那段日子，母亲脸色灰白，神情恍惚。她经常对我说：“你大走了，剩下我一个人了……”语气里充满了酸楚。
尽管我一再告诉母亲：“父亲走了，我们兄妹四个会照顾你的。”可母亲心里清楚，我们都有各自的家庭和工作 ，不可能像父亲在世那样朝夕陪伴她的。
父亲和母亲一辈子磕磕绊绊，但少年夫妻老来伴，毕竟二老互相扶持一起走过了将近六十年的岁月。
住在我家的那段日子，正是母亲最痛苦的时光。那年，儿子正在上高中，女儿刚考上初中，两个孩子一回来，总是想方设法逗他们的姥姥开心，只有在这个时候，母亲的脸上才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每天晚上，母亲总是要等我的两个孩子下晚自习回到家中后，说一会儿话，才上床睡觉。
那天晚上，我批改完学生的作文，感觉头昏脑胀，就早早上床休息了。我的两个孩子下晚自习回来，洗漱完都上床睡觉了，母亲还坐在沙发上不肯上床。
我躺在床上，隐隐约约听见女儿和母亲祖孙俩的对话：
“外奶，快上床睡觉，已经快十点了。”女儿叫道。
“把你的洋娃娃让我带回家去好吗？”母亲带着祈求的口气对女儿说。
“不行，我只有这一个洋娃娃，你带走谁陪我睡觉？”女儿说。
“你不给我带回去，我今天就不上床睡觉！”母亲的口气很坚决。
从她们的对话可以听出，祖孙俩为了一个洋娃娃，在闹别扭，我感觉问题有点严重，就赶紧起床，来到客厅。
只见母亲直直地坐在沙发上，怀里紧紧地抱着女儿的洋娃娃，生怕别人从她怀里抢走似的。
母亲年轻时，她和父亲所生的一儿一女接连夭折，母亲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创伤，患上了精神病。母亲一生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病中度过，在父亲和哥哥嫂子们的精心照料下，母亲六十岁以后，病情相对稳定下来，脑子恢复了正常。但是随着母亲的年龄越来越大，脾气就像小孩子一样十分任性。我真害怕因为这个洋娃娃而使母亲犯病。
我走进女儿的卧室，准备劝说女儿把洋娃娃让给母亲，还没跟我开口，女儿笑着对我说：“妈妈，你不要担心，我在逗我外奶玩呢，洋娃娃让我外奶带回去吧！”
我心里清楚，女儿从内心里还是不情愿把洋娃娃送给母亲，但是已经是一名初中生的女儿很懂事 ，她不愿意给自己年近80岁外婆留下遗憾，所以最终做出了让步。
由于母亲腿脚不方便，上下楼梯不方便，她认为住在楼房里等于把她关进了监狱，没有了自由。她习惯了在老家想去哪里抬脚就走的生活。
在我家住了不到一个月，母亲就吵着要回家。我利用周末的时间把母亲送回了老家，临走时，母亲没有忘记带上了她的洋娃娃。
回到老家，一进家门，我扶着母亲上炕休息，母亲一上炕，急忙从包里掏出洋娃娃，把她放到了自己的被子上，并用手拍了拍，洋娃娃发出了“大大”、“麻麻”的叫声，那清脆地声音在窑洞里回荡，顿时空荡荡地窑洞一下子有了生机，母亲舒心地笑了。
看到这一幕，我顿时明白了母亲为什么要从女儿的手中讨要这个洋娃娃。原来父亲去世后，偌大的窑洞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没有人和她说话。母亲把这个能发出声音的洋娃娃当成自己的伴侣， 当她感到寂寞时，洋娃娃的声音能使她感到一丝安慰。此情此景，让我的心里十分难过。
对父母最好的孝顺是陪伴，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可是当一想起教室里50多名学生在等待我给他们传授知识时，我义无反顾地离开母亲返回了学校。每次离开，我都会一路流着眼泪返回学校。
每逢节假日，我都回家看望母亲，只要一进家门，远远地就能听见母亲住的窑洞里传出“大大”、“麻麻”的喊声，那清脆的声音，在向我传递着母亲身体硬朗的信息，我的心里充满了欣慰。
在父亲去世后的四年零三个月时间里，除了母亲偶尔进城住一段日子，有我们子女陪伴外，其余时间都是这个会说话的洋娃娃陪伴母亲度过的。家里人为这个洋娃娃换过多少节电池，谁也说不清。
十三年前的农历五月十七日，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母亲去世后，哥嫂也住进了城里的楼房里，那会说话的洋娃娃静静地躺在母亲住过的窑洞里，再也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每次看见她，都会勾起我对母亲深深地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