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电话里和我聊了很多,和我共同回忆了童年的一些事情,并劝了我好久。
妈妈因为严重的胃溃疡,必须做胃部切除手术,外婆嘱咐我回来看望妈妈。
第二天我登上了回家的飞机,心里错乱复杂,伤心和悲愤时时拽着我。
想想过去的种种,我还是忍不住要埋怨妈妈。
01
我叫朱晨晨,1993年,我出生在江苏中部的一个小县城。
我的妈妈之前是镇中心小学的一名数学老师。
妈妈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毕业的一名师范生,那时正式毕业的师范生可吃香了。
在乡镇小学,妈妈算得上是多才多艺,能写出潇洒俊逸的书法,挥洒出淋漓酣畅的国画,还能画出美轮美奂的黑板报,甚至偶尔上一次音乐或体育课都行。
妈妈称得上是小学课堂的多面手,校长和领导都很器重,有重要活动需要布置校园的,总是离不开妈妈。
妈妈能说会道,颇有人缘,有妈妈在场时,气氛总是很轻松。
妈妈在镇中心小学教了两年的数学,第三年由于学校需要更多的音体美专业教师,妈妈就选择假期去进修,专攻美术教育。
那时外婆很反对,不理解妈妈为何不教主科,而要去教前途渺茫的副科。
不过妈妈很努力,也很幸运,不仅拿到了应有的教学资格,而且还在培训期间认识了当时的美术教研员。在他的引导下,妈妈在业余学习了教育学心理学的本科课程,后来拿到了相应的本科学历。
这在当时算是顶尖尖的人才了。
妈妈也以全新的热情投入到课堂,从来都不敷衍。虽然家长都不重视美术科目,但学生都喜爱上妈妈的美术课。
妈妈终于在一次市级公开课中脱颖而出,不仅获得了满堂彩,还收获了一份爱情。
我爸爸是实验小学的数学老师,当时也旁听了那堂课,对我的妈妈一见钟情。
02
后来我的妈妈为了前途,也为了爱情,就离开了乡镇小学,去了爸爸所在的实验小学。
一开始,他们还是很幸福的。
记忆中的幼儿园时光,我是彻底为拥有这样的爸爸妈妈而感到幸运。
我记得爸爸妈妈的工作不忙碌,每天都会陪我散步做游戏,晚上还给我讲故事。
我大班时,他们还把我送到上海去学舞蹈。每周都是爸爸和妈妈接送。
虽然当时交通不方便,每个周日都是天蒙蒙亮就起床,但我们一家都把它当作节日来过,从来都没有烦恼过。
上午舞蹈课结束,一家三口就在外面吃一顿饭。天热时,就到商场逛逛,坐坐,偶尔会为我买几本喜欢的小人书,然后坐车回家。
03
可是等我上了小学二年级,这一切在悄悄地变化。
因为熟人的介绍和信任,妈妈开始为一些美术特长生做辅导。
一开始只是偶尔的一两个,可是后来妈妈越来越多地缺席我周末的舞蹈训练。甚至在展演时,也是爸爸一个人送我去的。
一些想要学习美术的,都在双休来找妈妈辅导。妈妈没有拒绝。
家里的事情,妈妈也是能少管就少管。从那时起,我几乎很少吃到她亲自下厨为我做的饭菜。
爸爸似乎也有些忍无可忍了,对妈妈开始不满,也越来越少做家务。后来我们家就请了保姆。
我们一家人渐渐很少在一起吃饭了,妈妈更是很少能够按时吃饭。哪怕学生走了,她也会在旁边记笔记,做反思总结。
爸爸妈妈很快有了第一次的争吵,我记得爸爸把厨房里的碗给砸了几个,狠狠地拍了桌子。
吵架后,爸妈都做出了让步。爸爸答应平时多照顾家,但也请妈妈答应以后双休不把学生带到家里来。
原以为这样,妈妈会适可而止。哪知,她到一个居民区租了一套小居室,简单收拾布置一下,她打算在那里为学生辅导。
此后,妈妈不仅饭很少回来吃,晚上也很晚回来。我仿佛觉得我是和爸爸相依为命。
亲戚们那时都猜测我爸妈感情出了问题,都在背后议论,“晨晨这孩子真可怜,亲妈好像没她似的,整天在那小屋里不知道干啥。”
我经常听到这些对我同情和对妈妈误会的话。我和爸爸有时相对坐着发呆,家里冷冰冰的。
在一个夏天的早晨,爸爸妈妈又大吵了一架。妈妈很早去她的辅导机构了,就只能让爸爸送我去学舞蹈。
那个早晨还一连发生了几件不悦的小事,爸爸的怒火就冒上来了,拉着我跑到妈妈面前,把我狠狠推给她,还骂了好多难听的话。
最后对妈妈说:“你不在乎孩子,家里也不好好管,那以后我也不管了,我再也不送晨晨去学舞蹈了。”
爸爸本以为用这样的激将法会使妈妈多少有点“回心转意”,妈妈至少会用一天的时间来陪伴我们。
可是妈妈居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要自己创办一个舞蹈培训学校,而且她还劝说我爸爸拿出积蓄,我爸最后居然同意了。
她还找了我当时舞蹈学校的一个负责人,和她一起合伙创办。当时在我们的小县城是第一家舞蹈学校。
此后妈妈就更忙了,租场地,做装修,安排人事,不要说陪我们,就连吃饭都顾不上。
前期万事都做妥当了,接下来就是招生了。开始真的很难,第一年几乎都是妈妈的同事和朋友家的孩子,价格优惠到几乎白送。
那时我的民族舞跳得已经很好了,所以妈妈经常拿我来做示范,渐渐吸引了很多有女孩子的家庭。
第二年,也就是千禧年后,妈妈和总部商量又引进了拉丁舞。这在当时也是绝对领先的。
可是问题也接踵而至,当时几乎没有男孩子来报名。妈妈就立马和总部协调,每周安排几个男孩子过来,解决了舞伴的问题。
那时妈妈还学会了驾驶,可以自己去总部接人。
妈妈为了扩大舞蹈学校的名气,经常会承接一些活动。
在一次教师节的市级庆祝大会上,妈妈的舞蹈小演员获得了不小的轰动。
此后就不愁生源问题了,但妈妈说还是一定要保持清醒。
04
妈妈的副业办得有声有色。
那时我即将升五年级了。就是在那个暑假,妈妈的学校派她去北京学习。其实也是在暗示妈妈要把学校工作作为重点。
我和爸爸以为妈妈会拒绝,可是那次妈妈爽快同意了,还说会在那儿多呆三天。
原以为妈妈只是去那里学习,外加游山玩水。
可是回来后又做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
她说她调查过学英语已是趋势了,尤其是我们的小县城还是个等待开发的处女市场。
妈妈眉飞色舞地讲,爸爸听得脸都垂下来了,仿佛连嘴皮动一下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妈妈还是一意孤行,那个暑假又一次把我和爸抛在脑后,轰轰烈烈地做起了英语培训机构。
妈妈加盟了一个少儿英语品牌,刚开始是依葫芦画瓢。妈妈拿出了和爸爸的积蓄,又向外婆和其他亲戚借钱,我们小县城第一家英语培训机构诞生了。
可能是由于声势太过大了,妈妈还接二连三被学校领导喊去谈话了。
学校领导没有挽回妈妈,妈妈最终居然交了辞职信,放弃了体制内的“铁饭碗”。
身边的人都不理解妈妈这样的折腾,都认为她脑子进水了。
05
我永远记得那个夜晚。妈妈拖着疲惫的身子敲门回家了。我正看完书,准备睡觉。
妈妈在客厅向爸爸说着培训机构的事,顺便把辞职的事向爸爸说了。
“你别担心,培训市场一定会越来越好,学校那工资我一定会挣回来,肯定不会拖累这个家。”妈妈的口气罕见的温柔。
“我已经不会担心了。我从来都没你会说……但现在我要和你离婚……这套房子给你,那套小的就给我吧……至于女儿我是不会要的。”
听到这句话,我彻底惊醒,睡衣的衣袖来不及擦拭滚滚落下的泪珠。我没想到爸爸会那么干脆地放弃我。
那年开学,我丝毫都没有感受到新学期的喜悦,仿佛是那只进入秋天了无生气的鸣蝉。
爸爸妈妈平静地分割着财产,非常和气,仿佛在切断着一个错误的过去。
他们的冷静让我感受到了残酷的冷漠,他们都很少安慰我,我在他们眼里几乎是透明的。
爸爸来拿东西那天,给我带来了我最爱吃的零食和水果,摸摸我的头,想说又哽咽了,最后就说爸爸一定会来看你的。说完就走了。
从此,我就一直和妈妈生活。
妈妈为了工作,和我一起搬到了培训学校,在那里整理出一间卧室,只有最简单的家具。
我也几乎再没有吃到妈妈做过的饭。培训机构偶尔有饭菜,我们就在那吃。还有就是路边的家常小菜馆,几乎包下了我和妈妈一年的伙食。
06
那时我根本无法理解妈妈的工作。每天见她那么忙,我只有心酸。
而妈妈真是坚强到刀枪不入,各种流言蜚语都无法击垮她。
双休时,我会自己处理好作业,而且从不拖拉,然后学习舞蹈和英语。
剩余的时间,我会在培训机构的图书角看书。我看着妈妈陪那些孩子上厕所,给他们倒水喝,说各种逗他们开心的话,真是温暖加体贴。
而我却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心里凉凉的。
如果我要参加学校的活动,总是爸爸带我去。
后来爸爸和学校的唐阿姨结婚了。唐阿姨是爸妈的同事,是一名语文老师。后来离婚,儿子判给了她。那个男孩比我小两岁。
感觉爸爸对我的关心没有少,可在我的心里到底不同往日了。
我悲伤着,气愤着,可无处发泄。
那时妈妈的培训大业基本完善,不仅有金牌课程舞蹈和英语,而且还有小学学科课程的培训,形式多样,满足各种不同需求。妈妈还亲自上书法和国画课。
培训机构运转得如鱼得水。那年的除夕,妈妈买了个大蛋糕,给了我一个大红包,而且还煮了年夜饭。
我纠结的心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尽管妈妈还是有很多电话,还是需要翻阅很多资料,还是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寒假过后,我就进入到了五年级下学期。严寒尚未退去,春意也姗姗来迟。
一个傍晚,我做好作业,正准备看书,妈妈却过来拉着我,“妈妈在机构又设置了一门围棋课程,可是来报名的只有一个学生……妈妈不想放弃,所以就只好让你去陪那个孩子练练,后期妈妈还会想办法。”
我没有反对,但也没有多少热情,只像一架机器似的听任妈妈安排。
妈妈要求我每天至少练习2盘棋,还要背诵围棋老师布置的棋谱。
妈妈说在我升初中前要升到段位,而我只剩下一年半的时间了,所以得抓紧学。
后来我是越来越排斥了,但也没有反抗,偶尔觉得那黑白两子居然能定胜负,也挺神奇。
妈妈经常带着我们去参加升级比赛。我最好的成绩是在一次地级市比赛中获得了第五名,那次我直接有了围棋的业余三级证书。
妈妈不为我其他的事操心,唯独她把围棋升级比赛安排得明明白白。
在升初中的那个暑假,我终于获得了业余3段证书。妈妈为此在机构做了一番宣传,把学习其他学科的一部分学生顺利转化成学围棋的学生。
之后妈妈还想让我继续学习围棋,被我果断拒绝。不过我的理由是初中了,想多花点时间在学习上。我内心翻江倒海的不满被表面的平静给掩盖了。
07
到了初中,妈妈为我选择了一所贵族学校。软硬件设施都不在话下,最重要的是可以让我寄宿。每周五接我回培训机构。
那时妈妈偶尔也会陪我逛逛商场,帮我买一些东西,有些是我喜欢的,而有些只让人产生虚荣。
我的物质生活一直都很好。
爸爸和唐阿姨也时常来关照我,可我总觉得无法走近他们。
我和妈妈交流,既有压力,又有豁然开朗的启发,但和她说话的时间少得可怜。
从那时开始,我的内心其实和周围开始格格不入,我仿佛生活在孤岛。
我不羡慕别的孩子有爸爸妈妈来看望,也不羡慕他们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
我形单只影,但没受别人欺负,成绩也一直遥遥领先。
可是到了初二第二学期,我对学习有些心不在焉,我的注意力开始被学校的几个混混所吸引。
其实我心底里看不起那种不学无术的吊儿郎当样,流氓不够格,地痞又不像,各种不学好,整天混吃骗喝。唯一的优点就是家境很不错。
他们看我经常一个人,就搭讪和我说话,偶尔也传些纸条给我,黄色笑话,暧昧语言都有。
这其中有一个叫安乐怀的男生,和我同一个年级但不同班。他经常给我买早餐,下雨时给我拿伞,还把家里送来的饭菜留给我吃……
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很享受他对我不一样的好。
后来他告诉我给他送饭菜的阿姨,其实是他家的保姆。他的父亲远在国外创业。母亲处理国内生意,等他高中毕业,就带他远赴海外和父亲团聚。
他不太想学习,但很羡慕我学习好,所以很想接近我。
我否认我早恋,但我确实动摇了。课上情思恍惚,成绩退后到了二十多名。
看着这样的成绩,我惊讶得措手不及。主科老师轮流给我洗脑,并鼓励我是学习的好苗子,千万不能自毁前程。
他们甚至还威胁,如果我的成绩不能稳稳地提升,就要请家长了。
这个我当然不愿意,不是害怕,而是我排斥妈妈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
我的班主任此后对我特别关注,她不批评我,而是慢慢激发出我对未来世界的渴望,让我有勇气改变不如意的事。
我和安乐怀偶尔还会聊天,可并不影响我冲刺小县城最好的高中。
初三毕业那个暑假,我被掌声和鲜花围绕着。可我自己很清醒,这只是个开始。
我的妈妈也被周围人羡慕不仅事业经营得好,而且女儿教育得那么优秀。我的妈妈少不了又一波宣传,为培训机构赚了不少生源。
08
上高中后,我爸爸倒是对我前所未有地加倍关心起来。
他让我走读,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他说高中学业压力大,他不照顾我就不放心。
我委婉地拒绝了,告诉他我正学着精神的独立。看他不忍心的样子,我又说如果有需要,肯定让他来帮忙。
爸爸一直租着那套房,下班后一直变着花样煮东西给我吃。学校有需要家长配合的事情,也总是爸爸首先出面。无微不至,直到我高中毕业。
只是我仍有些孤独,我无法融入爸爸现在的家,也不想面对整天忙碌的妈妈。
我那时有个明确的目标:我要努力学习,离开这个地方。
我沉浸在日复一日的题海中,在疲惫中调整,在失利时坚持,在坚韧中思考。
高考后的暑假,我终于有资格选择今后的路了。我的理科成绩排在全县第三名。
亲戚朋友为我的前途出谋划策,我选择去沈阳学医。家人都反对,说太远。
而我正是喜欢它的远,而且还可以至少远离七年。
我从没有这么坚持过,最后爸妈都尊重了我的选择。
09
在大学,学习永远都是主旋律,尤其是学医的。我的生活异常充实,别人看我都是满满的正能量。
其实我始终都没有想好将来是否真的要做医生,只是想做好眼前的事情。
大学的学习氛围挺让人舒服,室友也不错。我和同学到东北三省的许多地方都打过卡。
大学做过很多有意义的事,唯独我不想谈恋爱,因为我的心还在漂泊着。
我越来越不想回家。每个月准时来到的永远只有爸妈寄来的生活费,和他们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少。
毕业前,我更是先斩后奏把自己安排到了广州某医院实习。
由北到南,几乎飞越了大半个中国,中途我都没有回家。
后来由于yi情,我又被滞留在那里七个多月。
有些计划只能搁浅,而有些事情在我心里却越来越明朗。
街市寂静,人也越来越清醒。我发现自己第一次那么想家,那么牵挂爸爸妈妈。而他们也是如此牵挂我。
10
城市解封之后,我立即回到了小县城。那时妈妈刚从上海做完手术回到家。
那天到家,发现唐阿姨和爸爸也在。
外婆年纪大了,妈妈住院期间,都是爸爸和唐阿姨在帮忙照顾。
消失多年的眼泪又重回到我的眼眶里。我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仿佛一切都改变了,但又好像都没变。
我和妈妈相处的时间多了。她告诉我yi情影响正常开课,损失很大,这几年又多了许多同行,竞争激烈到头痛。
“我看是激烈到胃痛吧。”我开玩笑说。
“是哦,这些事都哪有我的女儿那样省心啊!”妈妈笑盈盈地说。
妈妈的胃其实都是这工作拖垮的。妈妈也不否认。那段时间,她真正放下了工作,很听我的话。就像我小时候很听她的话一样。
妈妈在工作中强势,对自己要求严格,但不会唠叨说教。我觉得自己理性早慧的那一面,都是来自于她。
在静养的时间,培训班没有重启,妈妈经常会看看书,也会翻阅政府机构的文件,为培训事业找到更好的出路。
她告诉我二十多年来她的判断没有失误过,但现在必须要做出调整和优化了。
“该放弃的,就舍弃吧,别留恋,一心往前看。”我躺在妈妈旁边,真心地劝告她。
两个月后,妈妈对培训学校的发展有了很清晰的行动,这次她不再想着扩张,而是适当地放弃。
我在上海的一个研究所找到了一份工作,相信未来可期。但我知道恐怕在三十岁之前,我大部分的时间都要泡在实验室里了。
PS:这么多年,我从没有声嘶力竭的反抗,从没有宣泄无用的情绪,只是顺其自然。
这不是软弱,而是我有能力完成别人要求我的事情。
以后我想好为自己活,我懂得爱自己,也一定不会辜负岁月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