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后,无意间听见同事聊起她爷爷奶奶时,竟听的我也悲从心来,唏嘘不已……
蒋坤元老师说:“每一位老人都是一部长篇小说。”
是的,可是,你没有经历过,你永远不会理解这部长篇小说是怎样的沉重……
于是,我决定用第一人称手法,把她爷爷奶奶、及她家的故事写出来。
我的爷爷生于一九一八年,在十八岁的时候,爷爷跑出去到国民党当兵,这一去就是十三年,在这十三年里杳无音讯、石沉大海。
我爷爷出去当兵之前,是和奶奶换了生辰八字、订了亲的,我奶奶小我爷爷一个年头,奶奶长的个不大,但眉清目秀、楚楚动人。
我爷爷不在的这些年,可愁坏了我那未过门的奶奶。
爷爷如泥牛入海,奶奶眼看着自己的年岁渐长,便寻思着再找一个。
在当时,男女双方相亲,要看双方的生辰八字是否合,而奶奶的生辰八字在祖父手里。
奶奶找曾祖父索要,可曾祖父说:爷爷是没有消息,可也没来消息说爷爷死了呀!结果,我曾祖父愣没给出奶奶的生辰八字。
奶奶是哑巴吃黄莲——有苦难言,即不知爷爷的生死,又不能找人,身前身后还总有人说三道四。
一个好端端的大姑娘,硬生生的在愁眉不展中,熬成了一个老姑娘。到奶奶三十岁时,奶奶心想心想,也许这就是她的八字命,准备择日落发出家。
也许,冥冥中爷爷奶奶前世有缘,这生不管要经历什么,注定要在一起。就在我奶奶万念俱灰准备出家时,我爷爷回家了!
爷爷回到家,立刻就与奶奶成婚,全村老少都被邀去吃酒,场面十分热闹,吃的说是“海席”!
爷爷成家后,便与曾祖父分家来过,因为曾祖父又取了一房。
曾祖父靠贩卖谷物发家,在当时也是有名响的,但祖父十分节俭,赚来的银子全都置办了土地。
爷爷分家时,并未向曾祖父索要家产,当兵十三年,让爷爷习得一身好本领——会望、闻、问、诊,会看病!而且会看西医,这在当时是非常稀缺的人才。
奶奶曾问爷爷,为一什么在外面十多年没找一个?
爷爷说,他是一个非常恋家的人,在外面的日子,日日夜夜都梦想着回家!
可是爷爷更知道家乡的规矩,知道身上的责任——自己是个订了亲的人,怕自己无缘无故害了奶奶一生,那样,爷爷会一辈子不安。再说,在部队哪是想回便是能回的?
婚后不久,爷爷奶奶便有了爸爸、二叔、三姑、四叔四个孩子。
三年自然灾害悄然而至,人们的生活处在水深火热中,多少人饿的前胸贴后背,能吃的不能吃的统统都吃光了,甚至还有人吃人的传说。
幸运的是,爷爷的医术远近闻名,有家境好的找爷爷看病时,看到爷爷生活拮据,便送些吃食给爷爷,全家这才度过饥荒,得以保全。
然而,躲过饥荒,却躲不过时势,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来临了!
曾祖父辛辛苦苦换来的那些地,成为了那个大时代、大背景下铁的罪证,而爷爷更是阶级斗争的敌人,是“国民党残渣余孽”,一顶“反革命份子”的大帽子,不容置疑的扣在了爷爷奶奶的头上。
屋漏偏逢连夜雨,爷爷奶奶被日夜批斗,二叔、小姑偏巧生病了,当时吃的难,而药品更是难上加难,特别是抗生素,更是希缺。
任我爷爷医术如何高超,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药品,爷爷奶奶也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叔和小姑离开这个世界,爷爷奶奶悲痛欲绝,痛不欲生。
可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纵使生活再苦,也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爷爷奶奶领着爸爸和小叔,在那艰难的岁月里夹缝中求生,他们相信,天总有亮的一天……
爸爸结婚了,在那悲苦动荡的时候,家里总算有一抹喜庆,接着有了我们三姐弟。
9.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开启了改革的历史进程。
爷爷奶奶胆战心惊的生活,终于结束了,大“帽子”也摘掉了,爷爷的又成了人人口中尊敬的“王先生”。
至此,生活似乎从此可以“一揽无余”、按部就班的生活了,但生活的磨难总是如影随行。
在我六、七岁时,爸爸患上一种当时很多人都患上的一种病——出血热,
患上这种病的人,生还的可能性很小。
当时,同村和爸爸一同抬进医院的还有两人,可隔不了几天,说不行了,便抬出去一个,又隔几天,说也不行了,又被抬出去。
爷爷奶奶真是心惊肉跳,那失子之痛的烙印还在胸前,老天怎会又如此待他们?他们不敢想下去。
爷爷每天守在爸爸的身边,亲自护理爸爸的一切,每天细心的观察爸爸的一切,把爸爸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对医生说、和医生交流,还找来同道朋友帮忙会诊,终于,爸爸从死神手里逃出来。爷爷奶奶终于舒了一口气。
我可怜的爷爷奶奶。
接着,小叔也成了家。爷爷奶奶似乎从此可以卸下肩上重担,一身轻了。
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爷爷奶奶又再次陷入痛苦中……
我的妈妈是一个性子刚烈,较真的人,小时候,我的头发长得又密又粗,妈妈每天给我梳头时,那头皮总是被拉的生疼,疼的我眉毛直跳、脑袋左躲右闪,嘴里一声接一声“哎呀~”。
可妈妈才不管我庝不疼,只要头一扭动,妈妈就立马把我的头扒正,还大声吼到,怎么梳个头都不老实?等我还没从头皮的疼痛中反应过来时,头上又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巴掌。
记得有一回在学校,有一个高我一头的同学,说我穿的像“新姑娘”(意思是新媳妇,因为爷爷,我们小时候吃的、穿的要比周围的人要好些),我又气又羞,恼的不行,当时那同学正蹲着,我跑上去便将那同学推倒在地,那同学自是不依,爬起来跑着追我,我慌忙往女厕所跑,可是跑着跑着,突然摔了一跤,膝盖摔破了,裤子也摔烂了,鲜血直流。那同学看我出血了,也许是害怕,走开了。
回家后,妈妈发现了,马上牵着我,气势汹汹地找到那同学家,非让那同学的爸爸妈妈给个说法。
小时候我们三姐弟都惧怕妈妈,怕妈妈手中的那根竹条,那竹条细细的,不是很长,但抽在身上却特疼,特难受,抽的让人一跳三尺高,可妈妈不管你疼不疼,只要你犯错,身上就会留下几道竹条印。
大弟弟非常怕妈妈,怕妈妈手中的那根细竹条。可怕归怕,“犯错”并没有因“怕”而老老实尝,变得规规矩矩,反而懵懵懂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大弟弟不好好读书,学校家里两头骗,结果穿帮了,又怕挨妈妈的打,便独自躲在自家的一个废弃的鸭棚里面,谁曾想,弟弟躲着躲着,竟然睡着了!这一睡,便睡到了天黑。
弟弟睡着了不打紧,可急坏了家里的人,上上下下的找,没找到!又发动全村的人去寻找,还是没找到,爸爸妈妈想,难道弟弟出了什么意外,还是…
正当人们胡思乱想的时候,弟弟揉着惺忪的眼睛走进了屋,妈妈二话不说,拿起放在门背面的细竹条,拉过弟弟,刷、刷两竹条!抽的弟弟龇牙咧嘴,大喊大叫,满屋跑着、躲闪着妈妈手中的细竹条……
在我十岁那年,妈妈与奶奶为了一件不起眼的小事,竟然喝农药而亡!
我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九八零年,那年我刚过完十岁生日,田里正在上肥、准备插秧的时候。
我们三姐弟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爷爷奶奶更是捶胸顿足,爸爸对爷爷奶奶抱怨不已,而爷爷奶奶只是默默地把我们搂在怀里……
从此我们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爷爷奶奶又当爹又当妈,里里外外的打理着家里的一切。
爸爸心中郁闷时,总拿奶奶撒气,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都与奶奶有着莫大的关系。
而奶奶只是低头做事,不作任何辩解,默默地承受爸爸的一切。
我可怜的奶奶!我知道,奶奶一直把妈妈的死背在自己身上,可是,我更知道,妈妈的死与奶奶并无多大没关系,是妈妈性子烈,一时想不开。
我常想,爸爸凭什么动不动吼奶奶?妈妈怎能舍得丢开这么小的我们?我恨妈妈,恨妈妈造成这一切!
后来,我看到爸爸给奶奶脸色看,我就冲上去和爸爸对抗,爸爸只有他的世界,他从没管过我们,他有什么资格吼奶奶?
我不愿看到奶奶那唯唯诺诺,有口不言的样子。
我心疼奶奶,想尽可能护着奶奶,然而,小小的我能护奶奶一时,可护不了奶奶一世。
妈妈死后的第二年,八二年叔叔成家,接着有了堂弟,我非常喜欢小孩子,经常到婶婶家带堂弟玩,而堂弟也非常黏我。
婶婶是一个没文化、没心格的人,看到爷爷奶奶照顾我们三姐弟,为我们缝缝补补心里就非常不平衡,有事没事找奶奶的茬、冲着奶奶骂!
我可怜的奶奶!
我看着时常被婶婶骂的头也不敢抬的奶奶,问奶奶:婶婶骂您,您怎么不做声呢?而奶奶只是叹气,摇头。
有一回,婶婶骂奶奶,连我也公开捎着骂上了。我火了,积蓄的不满,一下子像炸药包一样引然了,不管不顾的和婶婶针尖对麦芒的杠上了!
奶奶焦急地在一旁拦我,不让我和婶婶闹,我偏不,对婶婶闹的可凶了,婶婶说一句,我顶二句,越闹越来劲,仿佛要把奶奶多年受的气,一下子全发泄出来,看到婶婶气歪的脸,心里似乎找到一点平衡。
和婶婶闹过之后,我发誓,将来我无论找到一个什么样的婆家,都要对老人好,决不像婶婶那样。
八三年爸爸再婚,之后有了妹妹,奶奶更是没有话语权,每天只是像机器人一样,不停的劳作。
而我们姐弟三人对爸爸再也挨不着边,百日百常的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觉得爷爷奶奶就是最亲近的人,爷爷奶奶就是家!
我小时候读书还可以,曾参加过片区的比赛,可妈妈不在后,爸爸三天两头让我帮着干地里的农活,小学成绩掉了补一补还能跟上,到初中再怎么补,成绩也跟不上了,一气之下便不想读书了。
爸爸怕我的倔脾气与后妈处不来,一听说我不想读,便马上同意了,寻思着让我到外面学一门手艺。唉,要是有妈妈在,她起码劝我一下。
在襄樊的小姨听说我没读书后,对爸爸说,到外面学不如就到她那儿学做衣服,就这样,我在襄樊小姨那儿一去就是七年!
九零年,我二十出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小姨想要我留下,就在当地成家立业,但我想爷爷奶奶,我执意要回家。
小姨拗不过我,只好同意了。
当我踏进家门,看到爷爷奶奶的一刹那时,我的心瞬间变得暖暖的,爷爷奶奶在的家,喝水也是甜的!我的爷爷奶奶,我的家!
我激动的心情还没平复,迎来了爸爸忧愁的目光:二十出头了,郎不郎,秀不秀,村里跟我一般年纪的人,要么出嫁了,要么是田里一把好手,而我……
我不理会爸爸,甩甩头,我会做衣服,怕什么!我去武汉做了两年衣服,然后经人介绍,与老公成家,九三年有了孩子。九五年大弟弟结婚,家里的这一切都是爷爷奶奶在操心。
爸爸最终和后妈过不到一块,分开了,爸爸也体会到生活的不易,对奶奶也改变了态度。
我刚成家没几天,听说奶奶从楼顶上摔下来了!我马上赶回去,看到奶奶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腿上全是血,后脑勺也摔开了,医生就坐奶奶头前,为奶奶缝针。我忍不住大哭起来,以为奶奶会从此离我而去,大家也认为这样,可奶奶奇迹般的醒了过来!
看到哭成泪人的我,奶奶心疼的说:不哭不哭!阎王爷说奶奶在人间的罪还没受完,不接奶奶去昵!
在爷爷精心调理下,奶奶的身体看似恢复了,但七十多岁的人了,哪能根除,一日旧疾复发,浑身难受,到医院检查,也查不出确切的什么病,就是不舒服,疼痛。奶奶忍受不了,便向爷爷每天要一颗安眠药吞服,以减轻病痛。但奶奶却是用心的,偷偷藏着,等攒够了,便一口吞了下去!
也许像奶奶说的那样,奶奶在人世间的罪还没受完,阎王爷不接奶奶。
家里比较潮湿,奶奶攒的安眠药受潮,一下子没走成,但体内残余的毒性,使奶奶痛苦不堪。
爸爸看到奶奶年纪大了,于心不忍,又接来医生给奶奶挂针。我苦命的奶奶就这样,生命又延续了些时日,可是在世上最后的这些时光,奶奶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奶奶在疼痛中离开了我们。
那时我已成家,孩子尚小,生活不是很宽裕,奶奶生病时,没有常看奶奶,直到奶奶真的离开我们,心里真的很难受。特别是听到爷爷说的一件事后,我更是后悔万分,内疚不已。
听爷爷说,奶奶离开之时,非常想吃五花肉炖粉条!我一听,急切切对爷爷吼到,怎么没叫我回来,这么简单,我来炖给奶奶吃呀!说完,泪流满面,心痛不已……奶奶在这世上没有享过一天的褔,这样的要求为什么不满足奶奶呢?这么简单,为什么……
我再哭、再伤心,奶奶终究是舍我们而去了,我想,以后对老人多买点汤汤水水的东西,再不要留下这样的遗憾。
奶奶走后,看到孤独的爷爷,我就告诫自己,生活再困苦,也要常回家看看,爷爷年纪也大了,我不想再留下什么遗憾。
老公在这方面也非常支持,一家人的生活负担全压在老公身上,可老公只要有空,便陪我回家看爷爷,耐心的听爷爷讲古,讲自己的人生轨迹。
爷爷也非常喜欢老公,我们每次回家,爷爷都拉着老公讲个不停,而老公总是一副听的很认真,很专注的样子。我每次都是把汤炖好,再提回去给爷爷婶婶他们吃。
爷爷年纪越大,我回家越勤,每次为爷爷收收捡捡,清洗一番,而爷爷每次看到我脚手不停,便站在一旁,像孩子一样看着我笑。
人们常说,老了老了,变成孩子了。是的,爷爷自奶奶走后,越来越依恋我了,把些时日不去,爷爷嘴里就念念叨叨: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便倚在村口张望。
爷爷卧床不起、快不行时,我心里竟平静无比,没有多少不舍。
可恰巧小弟弟结婚的日子也就在这几天,一家人怕日子相撞,愁的不行。
我对爷爷说,您要走就早点走。爷爷心像明镜似的,说,我一生都没给你们添麻烦,怎会临了……临了结你们添麻烦。
最终,爷爷在弟弟结婚的头一个星期走了,那是2002年,正是闹非典的时候,享年八十三岁。
爷爷奶奶永远的走了,可爷爷奶奶的爱一直在激励、温暖着我们,一直……
齐帆齐写作课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