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中国正处于土地大改革,并且开始了打倒地主分子,到70年代,国民劳动力逐渐变成由村民小组组成的生产队。
那时的爱情,均由父母包办,双方家长见过面,接过彩礼,便算是过门。不管你是否同意,或是不同意,都没有发言权,也没有资格拒绝。这就是在封建社会统治的思想。
那年,她20岁,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他的本土乡村,他三十岁,有三兄弟,但家徒四壁,环堵萧然。为了娶媳妇,媒婆甚至采用了“欺骗”的手法,表面把家里装饰很好,她的父母看了后,点头算是默许。
就这样,她成为了他的妻子。
不逢时机的是,他的父亲是地主,母亲已是七老八十。政府领导对于地主进行强制殴斗,打压,甚至上刑,弄的整个家里鸡飞狗跳。最终,他的父亲受不了长期非人的折磨,选择跳河结束痛苦的生命。
她在嫁与他之后,才看到他家的真实面目,三兄弟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两个房间,共用一个大厅,一个厨房,生活拮据,一贫如洗。但她也认了。
她白天跟着生产队去劳动,晚上在家里收拾,渐渐的,她发现他不善言辞,为人虽有些憨厚,但太过老实,很多次她被人欺负的时候,他都无力维护她。
后来,实行按人口分田地,她便守着那一亩三分田,日夜辛苦,守着庄稼,盼着除了上交农业税外,还能卖些出去,作为生活补贴。那时的农业税并不是交钱,或许是根本无法拿出钱上交吧,所以,都是用稻谷杂粮代替。一到秋天的时候,村里就会有大卡车开来,每家每户往卡车上塞谷子,称斤称两的做抵消。
她22岁那年,生下第一个女儿,取名为莲。由于农村封建的传统,非要生子继承香火,当家里人知道她生的是女儿时,没有丝毫的开心,反而是唉声叹气。接着生第二个,第三个都是女儿,她并没有放弃,继续繁衍后代,我是第四个女儿,终于,三年后,她如愿的为他生了个儿子。孩子们的名字依次以莲,秀,杨,林,鹏命名。这样一个大家庭便在这位伟大的妇人手里创造了出来。
第二次的不逢时机,是正赶上计划生育,政府抓的紧,挨家挨户的搜索,寻找。她在无奈之下,将老大和我送到外婆家去。所以,在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的两年,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和善慈祥,外公和他们一样,有着很严重的重男轻女的思想。
两年后,她把我们偷偷地接了回来,继续过着逃难般的生活,就像是毛爷爷打仗时期用的策略一样玩着十六字的游击战。敌追我躲,敌退我进,敌散我聚,敌疲我藏。
印象很深的一次是,凌晨三点,我们全家挤在一张一米五不到的小床上,手脚全缩成一团方能睡的下,突然被吵杂声和撞门声吵醒。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计划生育的那些小人团一窝峰挤在门口,想把她抓去上环。
她听到声音的瞬间,立刻爬起来,连衣服都顾不上穿,把会走路的两个塞进箩框里,盖上帽子,再肩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匆匆从后门溜走。那一晚,她一直像在逃亡,摸过窄小的田梗,穿过高而陡的山坡,越过清冷的河沟,捂过孩子们的嘴。
彼时,他在外省务工,赚钱养家。一个人,从春天到冬天,不舍得买一件衣服保暖,不舍得买一条鱼补身,每天一些咸菜,一碗白饭,有时候甚至是几个馒头,便这样穿过四季的风,熬过岁月的一年又一年。
我有时候很痛恨那些长舌妇,在吐毒汁的时候,偏偏还要连累别人。她在躲计划生育的狗仔,原本是安然无恙的一晚,不料却被同乡妇人出卖,将她所藏的地方说了出来。最终的结果是,不知道罚了多少钱,才将此事平息。
他很少回家,一年两次,一次是夏天收第一季水稻时,他会回来帮忙。毕竟,女人始终是女人,有些事情没有足够的力气和体力去完成。还有一次是在大年三十,大团圆的时候。
经过几年的辛勤劳动和拼命节省,他们终于用双手搭建了一间属于自己的钢筋水泥房。乔迁时,还有人赠送了一块扁,一路从窄小的木房子搬到空荡的红砖瓦房,我跟在大人们的后面,看陌生的一切。
她的婆婆在乔迁没多久后,便去逝了。
那时,我应该是在五岁以下。我亲眼看到了棕色的棺材,看到她的婆婆——我的奶奶入土时的场景,白色的铜钱纸满天飞舞,有人教我下跪,磕头,我甚至给她烧过纸衣纸服。他们在坟墓前穿着白色的孝衣,哭的肝肠寸断,可是,一回来就在讨论哪些钱该谁出,哪些钱不该谁出,谁的钱出多了,谁的钱又出少了,这是多么讽刺的事儿。
可以说,他们很少有交流,家里家外,都是她一个人在忙活,拉扯五个孩子,种田种地顾庄稼,还要应付阴魂不散的计划生育人员以及周边毒妇们的争吵,而他,就负责赚钱。小孩大了,要上户口,要上学等等一切费用,都是他一个人承担。
计划生育的狗仔时不时还会来家里闹,有一次,她把我们都锁在门后面,直到人潮散去,才放我们出来,还有一次,有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去柴房里拿了把斧头,二话不说,就往墙上砸。这可是刚建的新房子,连墙壁都还没来得及粉刷,砸了整整十几分钟,愣是没有一个人去阻止,那么大的一个窟窿砰地出来了。
她被人生生横拦在屋外,任这一群猖狂的土匪为非作歹。他,却不在。
由于最小的儿子尚小,他又长年不在家,她要饱受周边毒妇的欺压,这个今日来刮分一亩田,那个明日来骗取一分地。她对小孩的教育有一点尤其重要:不许随便拿人家东西,不许无顾接受人家东西,不许占人家的便宜。
他每次过年回家时,都会从外面带很多很多东西回来,用的上,用不上的,通通往家里带。但他们的感情从来没有好过,生活亦没有平静过。因为土壤纠纷的事情,她和他争吵,她和毒妇们吵,有时候仅仅是为了一条水沟的事情,她在为这个家吵,他却说她无理取闹,不讲道理。他向着周边的毒妇,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她说,他软弱。
是村里的人欺人太甚,她在没有他的时候,承担了保护这个家的利益和土地责任,是周边的村姑心肠太过毒辣,她在没有他的时候,一个人要去应对三四家的争地夺田,是孩子们太小,她在没有他,没有公婆依靠的时候,一个人要去面对五个芝麻大的孩子的吃喝拉撒,是家里人太少,仅分到的一亩三分地,事事都要亲力亲为,没有人会帮她,也没有人能帮她。
我不知道,她所受的这些无法言说的苦与难,他是否知道。
终于,有一次,在漆黑的夜晚,他们又在争吵。锅碗瓢盆,桌椅凳几,通通摔的粉碎,一地一地的碎片,一声比一声的刺耳。她一气之下,去柴房开了一瓶农药,忿忿走到他面前,想一饮而尽。她不顾孩子们哀嚎的哭声,不顾他上前去争夺的喘息声,她绝望了,对这个家,对眼前这个人。
万幸中的是,她瘫坐在地上,无力的抽泣。
上小学之后,我们学会做各种各样的家务,而计划生育那边也总算是平静了下来。只是,和邻居们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状态一直持续着。很多次放学回家,就能听到相互对骂的声音,我们都会参杂进去,即使知道无用,可我们与她是站在同一条线上的,在我们懂事的时候,就知道她不能被人欺负。
是的,我们要快快长大,要努力争气,这样就能保护她和这个家了。
她,在那个年代,其实是个才女。能写的一手漂亮的字,上过高中,会唱歌,会演艺。每到冬天的时候,她会在灯光下顾自的跳舞,她在上学时是团里的优秀者,可是,这些年的时光把她所有的才艺都磨去了。我们穿着特别老气的衣服,跟着她在宽大的大厅里转动身子。她在悠闲的时候,会唱歌给我们听,虽然是很老很老的军歌。
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见他之前看中的另一个男孩子,是教书先生,原来是欲嫁与他的,似乎是家里太过穷酸,最后作罢。她故意在他面前说,多么遗憾,现在跟了他,经过的何止九九八十一难。
又开始争吵了,这次,她要闹离婚。
他没有阻止,只是说,离就离吧。
老大开劝,娃都十几岁了,这个时候离婚分明是扯淡。她甚至在划分,谁谁跟她,谁谁跟他。当时,我挺害怕他们真的就这样离了。感情的世界,总是这般,缝缝补补,一年又一年。他没有其他不良嗜好,唯独喜爱烟和酒,即不赌,也不嫖,顾家,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至于怎么劝下来的,我没有印象了,只要结果是好的,就好。
他的衣服,都是她买的。她很少给自己添新衣服。家里人口多,负担重,孩子们的衣服是一个穿了给另一个穿,如此轮下去。可她会在别人问她的时候回答:我们当家的不在,或者,我家男人不在家。
他是她男人。
再后来,老大读了师范,步入教师职业。老二很小就出来混了,凭着自己的努力自学了广告平面设计,我和老三也很早就出来混社会。我们唯一的共同点是,每个人都能写点东西。可,家里的条件有限,不可能满足每个人的求知欲望。老三半工半读,把会计专业的攻读了下来,我是一个散漫的人,虽然也在半工半读。老五,考上了大学。
我想,我们会越来越好的,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学习,或是未来。
可是,我们长大了,他们老了。
她,终于生病了,在某年某月。
第一次做手术的时候,他请假回去,没说其他话,只叮嘱一句:有病就要治,哪怕花再多的钱,也要治好。他在医院和家里两头奔跑,可从来不说一句累。
第二次做手术的时候,他还是请假回去,风尘仆仆的赶回来,照顾她的日常起居,他从无怨言。
第三次做手术的时候,他依然请假回去,守在手术室门口整整三个小时,未来的一个星期,他仍是相伴左右,好像不再是火星撞地球似的,一点就燃着。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变的相敬如宾了?她不再朝他吼,他也不再对着她喊。
她,不会表达“爱”,甚至不懂得如何表达,亦如他对她的感情。天下父母对儿女的关心比任何人都要深,唯独她的方法特别,她会去查女儿们的手机,通话记录以及信息,她会去询问孩子们最好的朋友,生活是否有其他变化。她怕失去,所以看的紧,恨不得把儿女们都拴在自己腰带上,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眼皮底下。
他,也不会表达“爱”,对她,对孩子们。但他会把唯一一个馒头分一半给她,另一半分给孩子们。他会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风霜雨雪的入侵,会拼尽全力给她们想要的东西。尽管他话不多,可每句都足够温暖。
是,他是她的大树,亦是他们的依靠。
他很少去丈母娘家,那里似深山老林,没有马路,不通车,每次去要绕上三四十里的山路十八弯才能看到零零散散的小茅屋,好像外公也不怎么招待我们这群女儿身的外孙。
风风雨雨,相携走过大半辈子,他们从来没有拉过手,甚至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后,便没有同床共枕过。吵架的时候,一人一个房间,她闷在床上不出来,他去做饭。下一代多少还是受了些影响,对于“爱”这个词,还有太多的不懂。
没有牵手,没有拥抱,我们也就习惯了在这个看似没有温度的家庭里,麻木的生存着。直到后来,老大遇见她先生,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她学会了如何去爱。老二遇见她先生,一个很有潜力的帅小伙,律师职业,她学会了怎样去爱。老三遇见现在的男友,一个心思缜密的设计师,她懂得什么是爱。
她的经历教会了她们怎样生活,现实同样磨练了她们坚韧的品性,却忘了把“爱”这个字输入在她们的生命里。尽管如此,她们在各自的伴侣身上感受并且体验到了,我想,在时光的长河里,她们也能被岁月善待,被爱包围。
去年,他62岁,她52岁。她对他说:“你要去补一颗牙齿,没牙多难看。”他便去街上镶了一颗银牙,笑起来的时候,银光闪闪。
现在,他们在不同的城市,依然为这个家打拼着,虽然他们从来没有开口说过“爱”这个字,可我知道,他们是爱着对方的。
其实,看清一个人,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最爱你的人,也许不懂得用言语去表达,但总有一种适合他们表达的方式。
文/林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