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古镇，已有九个年头了。古镇的冬天，也陪着我走过了九次。细细想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地方，恰如一张白纸，字迹寥寥，且上下前后相隔着千山万水，完全混乱不着调。所以，也就一直没有用心去品，用笔去记，总感觉少了一些顺顺当当的理由。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有人如是说。这话确实是有一点道理的。然而我还是要记下那些隐隐约约的影子，那些跳动着浮光的无声韵味。权当做是给生命的一个深情地鞠躬吧。
每年的冬十月份，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就像一群脱缰的野马，确切地说，更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裹着冷森森的无与伦比的杀气，向着温温暖暖的南方冲开。掠过一望无际的蒙古草原，掠过黄土高原的沟沟坎坎，在高大巍峨的秦岭脸上一刮，整个华夏也不禁打了几下哆嗦。此时此刻，苍生万物在它面前，又有谁敢不低头？
而古镇却如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石，不动声色的镶嵌在这秦巴之间。刘禹锡有诗云“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他是被贬之身，眼里的巴山楚水，自然也没什么好处。可我不是，我看见了层峦叠嶂，也看见了滔滔汉水，只是，它们不再凄凉。凉风起天末，万木着残妆，山还是那山，没有大变，但换了装束，远看，则昏昏暗暗，薄烟微荡，一切都模模糊糊，不甚明了；若有机缘近观，你一定会被那厚厚的枯叶所欺骗，会被那绿盈盈的油菜苗所打动，或许还会被那胖乎乎的露出半截小肚子的萝卜所俘虏。这是古镇给你的惊喜，你得兜着，揣着，时不时拿出来把玩一番，方是正确的姿态。
说起山的时候，自然也是少不了水的。滚滚蜀河自北而下，滔滔汉水奔流不息，水，是古镇的血脉。可是呀，一到了这样的季节，那河水全然不是你想象中浩浩荡荡不可一世的样子，那种睥睨古今的王者霸气，只有在夏季，偶尔会有。冬季的水更像一位娇羞腼腆的女子，藏在又高又硬河堤之间，稍稍一抬头就红了脸。河床大片大片的裸露出来，大大小小的石子把它垫的时高时低。每次看见这样的情景，总会想起一句诗“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本是浪花激荡的江河之水，如今却落得和潭水相似，真是让人不自禁有些心疼了。那些靠打鱼为营生的人，在这样的理解里，大多数也放下了手里的工具，把手插进厚厚的兜里，靠四处游逛找人闲聊来打发时光了。当然了，天儿太冷，水又不大涨，那会有什么鱼？就算有，也早就躲进深水里安度晚年，绝不会出来自讨苦吃的。这是鱼的聪慧，是水的妙处，也是人的悲哀。
杨泗庙里的青砖愈发有些清冷了，在这无声的清冷中更透出几分坚硬，沉默的身子显得有些厚重，无数历史曾这样悄无声息地从它身上划过，不知过了多少个冬季，看过多少次悲欢离合。它曾目睹着年轻的小伙子变成步履蹒跚的老头子，也曾看着年轻俊俏的姑娘最终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白云苍狗，世事如潮，看的多了，也就淡了。不再有最初的浓烈和激情，只是默默的做一个合格的看客。它看着脚下狭长的街道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曾经离家远去的游子在这个日渐寒冷的季节里一个一个归来，尽管风尘仆仆舟车劳顿，却都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它看着一栋栋或新或旧的房屋到了晚上透出红彤彤的光，那是人们打开了电炉子在取暖，在这个南北交界的地方，暖气依然缺席，有些时候，这红彤彤的光会变成屋外的火盆里的火苗，扑腾腾一跳一窜，替人们挡住了无孔不入的严寒。它看着他们，他们也在看着他，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小镇，总是会有一些事物，相依为命。
早上六点左右，街上照样没什么人，路灯明晃晃的光线洒在寒气四溢的空气里，寂静而肃穆。孩子还躲在温暖的被窝里，偶尔伸一伸胳膊，又马上缩了回去。但还是有例外。拐角处一家卖早点的小餐馆已经开了门，土豆丝加点酱豆的卷饼甚是可口，如果再加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那就更加完美了。遗憾的是，这里的豆腐脑总是太烫，且温度久久不能降下，所以你的耐着性子慢慢地小口品着，稍一着急就会烫伤你的喉咙，这是很有可能的。几辆拉货的大车停在超市门口，工人已经开始卸货，黎明前的黑暗终究还是过去了。等你往回走的时候，二桥头已经有了卖土特产的老人，一部稀稀落落的花白胡子，一杆磨的埕光发亮的烟袋是他的标配。照例是不会扯开嗓子叫卖的，这是山里人的腼腆和实诚。对面新天地门口卖衣服鞋袜的商贩显得更熟稔一些，大音响里循环播放着早已编好的又好听又顺口的广告词，不一会儿就吸引了一大帮人围上前去，看货的，问价的，找钱的，虽有几分混乱，却也着实热闹。
寒流越来越盛，天气也愈发寒冷。西伯利亚的风随着这寒流掠过蒙古草原的一望无际，掠过黄土高原的沟沟坎坎，来来回回，也不知道游了多少次。古镇只是它漫长旅途的一个小站，绝不会是终点。终点在哪，古镇不知，我也不知，惟有它知。就让它保留这一份神秘吧。
九个年头啊，多少风景都湮灭其中，个中滋味，再也难寻。或许会在某个午夜梦回的时候闪现一丝半痕，或许会在某个黄昏突然在脑海中跳跃。生命中总会有意想不到的缺席和难以弥补的遗憾。你伴了我九次，在第九个年头，我选择用笔写下，关于这个季节的你，也是这个季节的我。只希望，一切刚刚好，彼此不相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