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海清清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经常会去照镜子,镜子是母亲的,用了很多年,那种圆圆的,塑料包起来的,有一个底座,快断了,摇摇欲坠的。父亲把它擦拭的很干净,用透明胶带把快断了的地方接起来。
镜子摆在母亲最喜爱的那张茶色的梳妆台前,静静的,注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房间光线很暗,父亲会把窗帘拉开,把靠近房檐的柿子树的枝全部锯去,房檐依旧很长,窗户前闪着斑驳,房子里阳光依旧暗淡。
我之前有这样的癖好,大概随了母亲,甚至也会对着公车门上的玻璃瞧自己,如果刚好有人站在门口,我想我会看的更仔细,因为这时候里面的映像是最清楚的。可是,这里永远都泛着黑白色。
我母亲是比较喜欢照镜子的,因为她有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父亲于是便为母亲买了一面圆镜子,母亲每天早起就把镜子摆在桌子上,然后把睡了一晚上的松散的辫子一点点拆开来,因为辫子太长,所以经常很难顺畅的梳下来,母亲总是梳一下,还要慢慢地往下剐一下,以便下面能顺畅地梳下去。即便这样,还是少不了落很多头发,母亲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到梳的全都顺溜了,她两手轻巧地上下略微翻转着,很快,一条大辫子就垂在胸前,接着又是另一边,我小时候常常看到这样的情景,我父亲就站在母亲身后不远的地方,他似乎看着,又似乎没在看,就如同我在路边看镜子一样,我看到父亲弯下腰,捡起母亲散落的头发,一丝丝,一层层,然后他又把这些卷起来,揉成一个小团,看了一会,又放到了簸箕里。经常看到外面的垃圾堆有母亲散落的许多头发。
母亲的头发越来越少,她照镜子的时候会看到自己裸露的额头,有时候会摇头,有时候会叹气,我父亲总是在她后面呆呆地看着,看着,然后不说一句话又去做了别的事情。
我父亲是从来不照镜子的,也许在某个时候照过,但我没有见到过,他很少用擦脸的东西,甚至理头发的时候,他也是低下头,从不看镜子一眼,直到理发师把头发理好了,他解下围衣,付了钱,拍了拍自己头上的碎屑,很快就出来了。
母亲去年去世了,我在上大学,父亲一个人在家,我经常打电话,他说话很少,经常说着就感觉断片了,偶尔一句,又是,你妈说你的那件风衣袖子脱线了,我一下子就流泪了:爸,你没事吧?
他又在电话那头说自己好着呢,一切都好,让我好好读书,不要胡思乱想,我就诺诺地应了他几下,然后还没等我挂电话,他就挂掉了。
我甚至不知道父亲要来学校看我,我从教室里跑出来的时候我父亲正站在学校门口的音像店大大的玻璃橱窗前,他提着一个大大的手提袋,穿着灰色的中山装,身子侧着,斜斜地看着玻璃窗,然后把自己头上有点稀少散乱的头发朝后面顺了顺,又挠了挠自己的额头,甚至又摸了摸自己衣领上的风紧扣,我知道父亲很不喜欢穿这种太严肃庄重的服装,也不喜欢把扣子系的那么紧,总是敞着脖子,父亲怕热,所以大夏天他经常光着脊背,背和脸都被晒得黑红,有时候会掉一层皮,后来大概渐渐适应了,也就皮肤越来越黑,父亲脾气暴躁,但是对的是除了母亲以外的人,包括对我也一样严厉,我一个女孩子,不但被他训斥过,甚至也打过。
我站在远处看着他,隔着学校一侧突出的铁栅栏门,外面的路上有一些散落的叶子,尽管清洁工人很早已经打扫过,但最近风比较大,路上人很少,只有店铺在风中凛然而立,父亲就那样斜斜地,看着比以前瘦了很多,裤子也有些松松地,皱皱地,父亲把身体转了转,把手提包放在脚下,然后对着玻璃窗,身体似乎拔高了一点,整个甚至朝后仰,手伸到前面,我侧目看着,他原来是朝上提裤子,大概他感觉到了什么,他朝这边看了一眼,突然看到我,手僵住了,很快便反应过来,眼神里有了色泽,然后弯下身,似乎又斜着朝镜子里看来一眼,大概还是不满意自己的头发,他再次把头发朝后搓了搓,然后略有费力地站起来,我记得他曾经说过左腿有些不太舒服,我的眼睛里也是喜悦,我能想象得到,父亲也一样,他提着挎包的脚步似乎也变得轻盈了,就那样,我看着他朝我走过来。
其实路很短,父亲很快就到了,他把包放在栅栏外边,然后看着我说:还没放学呢?我嗯了一声,又说:爸,还有五分钟,你要不然坐那边的台阶上再等一会。他摇了摇头:啊,不用了,就五分钟,我再站在这等一会。我心里很焦急,短短的五分钟,其实门口已经有很多学生准备出门了,而父亲是一个人站在门外,就那样被一群学生看着,他似乎有点不太好意思,眼睛看着不远处的那棵大树。
铃声很快响了,父亲提着包包,站在门的一旁,让那些已经急不可耐的学生冲出去,我也赶紧走出去,然后从他手里接过包:你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可以提前请假去接你啊。
父亲和我并列走着:哎,不用,我就是想看看你在学校过的怎么样,再说,你妈又不在家。他突然停顿了,然后猛然又自嘲地说:你看我,都找不出一件像样的衣服,也不知道穿啥。他语言缓慢,有些踌躇。
我侧过脸看着他,头发已经有些花白。头顶稀疏,我鼻子一酸:爸,你穿的挺好的,就是,你干嘛把松紧扣系那么紧,你不觉得勒吗?
哦,还行。父亲笑了笑,然后我们就刚好走到了那个大大的玻璃橱窗前,里面有几个人影刚好在翻看东西,我和父亲的身影就那样清晰地映在了里面,我们是那种灰暗的,却能清晰看到彼此的轮廓,父亲也看着里面,他看着我走在他的斜侧方,我身材颀长,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彼此的眼神,父亲那样佝偻着身子,在镜子中的黑色映像里显得那么单薄,似乎更苍老。
我们缓缓走过了那条学校前面的小路,我带他去吃饭,他挑了一家面馆,我本来想让他吃好的,他却说他习惯了吃面,我知道他怕花钱。
送走父亲的时候,天色还早,我们一起去了火车站,从火车小小的的玻璃窗户里,父亲的身体刚好挡在窗口,我能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我无法去顾及自己的形象,我只是注视着父亲瘦弱的身子,他的眼睛,在玻璃窗户里那样深切地注视着我,他的脸侧着,脖子也随着车子慢慢离开扭转着,他的左手抓在玻璃窗上,我们就那样注视着,一直等到火车缓缓离开,我再也没办法看到他为止。
回家以后,发现父亲会照镜子了,他说,你妈不是很喜欢吗?他看着镜子又说:让你妈看看,我的胡子白了,眉毛白了。镜子背面,一张母亲年轻时的大大的照片,她的嘴角突然咧了咧,一弯月色悄悄的正候在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