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住了午后的小城。柏油路蒸腾着热气,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我拐进街角那家洗脚店时,额角的汗正顺着鬓角往下淌。
店里却像另一个世界。玻璃门隔绝了热浪,空调风带着淡淡的艾草香,把温度调得刚好。胡桃木色的地板擦得发亮,靠墙摆着六张躺椅,椅套是干净的米白色,上面搭着叠得整齐的蓝格子毛巾。墙上没挂俗气的装饰画,只钉了几排竹制搁板,摆着薄荷、绿萝和常春藤,叶片上还挂着水珠,看着就清爽。角落的饮水机旁,放着一筐应季的西瓜,切得方方正正,用保鲜膜盖着。
三个技工正忙着。穿浅蓝色工作服的两个女人看着都不到四十,一个留着齐耳短发,手法麻利地给老太太捏脚;另一个梳着低马尾,边给中年男人捶腿,边听他讲单位里的琐事,时不时应一声“可不是嘛”。唯一的男技工看着刚过二十,眉眼干净,正蹲在小板凳旁,给穿校服的男孩修甲沟炎,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男孩疼得龇牙咧嘴,他就递过一颗水果糖:“含着,甜的。”
顾客倒是什么样的都有。靠窗的躺椅上,穿白衬衣的年轻人对着手机开视频会议,语气急促地说着“KPI”“转化率”,脚却在温水里不自觉地放松;他旁边,卖菜的大妈脱了沾泥的胶鞋,把腿跷得老高,给店里人播诵着她们村谁家的孙子考上了大学,谁家的媳妇孝顺;最里面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手不释卷,一木《长安诗选》遮住了半张白晰的脸庞,一双纤纤玉足如刚剥了皮的春笋被泡在水里,着一件白碎花青底连衣裙,若一朵兰花,清新脱俗。
当热水哗哗地流进我面前的木盆,艾草的清香味道在空中弥漫开来。穿白衬衫的年轻人挂了电话,长舒一口气,说“还是你们这儿清净”;卖菜大妈掏出皱巴巴的零钱,笑着说“辛苦一天,就等这半小时舒坦,要是以前哪敢想,老百姓也舍得享这个福!”
男技工给男孩敷好药,被老太太叫过去:“小伙子,给我按按头,最近总失眠。”他应声过去,手法算不上最娴熟,却透着一股认真,老太太闭着眼哼唧:“比我家那混小子贴心。”他低头笑了笑,没说话。
我靠在椅上,听着水流声、说笑声,还有窗外偶尔飘进来的喇叭声。技师的手在脚踝处轻轻一按,酸胀感顺着筋络散开,心里那些莫名的烦躁也跟着化了。其实谁不是在过日子呢?年轻人为前程奔波,大妈为柴米油盐操心,孩子盼着长大,老人念着安康,就连这三个技工,也只是在一方小小的店里,凭着一双手,把日子过得稳稳当当。
没人在意你是谁,也没人逼着你成为谁。在这里,穿白衬衣的不必端着架子,卖菜的不用斤斤计较,年轻人不用故作老成,老人也不用硬撑着坚强。大家脱了鞋,褪下身份的壳,就只是累了想歇歇脚的人。
走出店门,热浪依旧扑面而来,蝉鸣还在继续,但心里头却像被水洗过一样,清清爽爽。
原来日子就是这样,各有各的忙,各有各的盼,各有各的活法。而最好的活法,或许就是像这洗脚店里的人一样,在自己的节奏里,踏踏实实地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