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志：极乐水苑

烈日炎炎，千佛端坐石窟中纳凉。皮货商石生将棉籽油倒入盏中，伏身长拜。

风推动浮云，涂暗半空，石窟坠入阴凉。石生打个寒噤。

世尊手指划过苍穹，阳光重回大地。割裂的云像一只扁平脑袋，嘴巴横裂的怪物，惊恐地弹向半空，顺风弥散。石生倒身膜拜。

从塞北折返的石生，思家心切，在忻州街头用几枚开元通宝，买了几块胡饼，塞入褡裢中匆匆赶路。

穿过险峻雄奇的雁门关，毛驴无精打采地挪着蹄子，嘚…嘚…嘚…似黄昏的暮鼓，敲得石生昏昏欲睡，软塌塌的眼皮几次蒙上眼窝。

石生强打精神，躲着烈日，骑驴钻入驿道边的一片松林中。

一棵高大的冷杉，顺坡倒在北坡腰上。虫蚁蛀空了树芯，背阴的树身爬满了油绿的苔藓，几朵肥黑的木耳点缀在上面。空洞的树身，像一个披着绿皮，鼓着黑眼珠，横裂嘴巴的怪物。伏在地上，耐心地等待猎物。

巨口斜张，吐出丝丝幽凉，仿佛芭蕉树下的罗汉床，磁吸着石生脑中发狂的瞌睡虫。

跳下驴子，撒开缰绳，几步跑到枯树前。迅速打量一番，满意地伏身躺进去。巨口含着肉身，清凉驱走暑气，石生伸长胳膊，惬意地打个哈欠。咕噜一声，巨口微抖。

浓浓的睡意，黏合困倦的眼睑，石生翻身沉睡，似深度禅定的修行者。

瞌睡虫拽着轻飘飘的石生，飞向雾蒙蒙的远方。

一团萤火，点亮石生的眼睛，一排影幢幢的建筑，耸在前方。循光拨开雾色，趋步不停，崖青色的石壁慢慢地拉近眼前。

石壁向两侧无限延伸，视线极处，没入未知的黑暗。崖体每隔不远，内凿一个丈高的石窟。揉眼细观，空余青黑色的莲台。

萤火似浮泳的蛙，灵巧地从崖角游向石生。火苗扭动，闪出一个僧人，石生悚然退步。

褐色僧披包裹全身，拖在地上，交领绣着万字符。扁平的脑袋从肩膀探出，露出一截雪白的下巴，喉咙不停地上下窜动。四根尖圆的指尖，扣紧束腰莲灯。巨口横裂到耳根，锐利的瞳仁闪烁寒光。

扁平的脑袋微垂，双手合十，唱声佛号。

“檀越能入此境，佛缘颇厚。小僧在五台山之南，建有一处极乐水苑，清凉幽静，能化热毒，妙不可言。请檀越偕我同游，同沐佛陀慈悲。”

石生见此僧有些怪异，闻听邀请，心下有些犹豫不决。

“此为何境？莲台上的诸佛菩萨哪去了？”

“此为须弥幻境。会昌法难以来，诸佛重回极乐，空余莲台无数。”

“五台山离此百里之遥，何苦舟车劳顿。”

“檀越佛前添油种善因，为何婉拒佛子还善果。”

锐利的瞳仁隐入一层薄膜，目光柔和，神色恳切。石生思忖片刻，只好随僧人同往。

雾色由浓转淡，由淡转浓，变换了几次。束腰莲灯上的萤火，忽然大盛，妖娆尺长的绿焰。

一片冷杉林，围在山谷沟坡两侧，一些桦树、椴树混生其间。宽窄不同的树叶，落在沟口冲积的池塘边。一群扁平脑袋的僧人，盘足坐在池中，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众位禅师为何在水中打坐？”

“此池即为极乐，于此中修行。可涤荡炎毒，平静心神。入三摩地，见性成佛。请檀越入池证菩提。”

石生用脚划开落叶，哗哗的水声，搅动森森凉意。水漫过足踝，浸过膝盖，渗入腰腹，丝丝寒气像蚂蝗钻入血管，吸走生生元气。脸上的毛孔，慢慢洇出水渍，结出朵朵惨白的霜花。

水中群僧随即合唱古怪的调子，呜呜呱呱，高高低低，噪邪的调子，削薄三魂，蚀漏七魄。石生身体摇晃，眼神涣散，陷入颠倒妄想。

神经骤然刺痛，石生猛地睁开眼睛，翻身而醒。手摸向脖子，揪下来几个蚕豆大的野果。

驴子在坡底啃草时，尾巴粘了一些苍耳。返回坡腰时，刮落在空树壳边。山风将苍耳抱成团，送到石生颈边。摇晃翻身时，尖锐的苍耳刺扎进脖颈。

豆大的冷汗滚落额头，手脚寒战不止，身体忽冷忽热。凑上前的驴子一会儿眉清目秀，一会儿青面獠牙。

石生抖着手抓住低垂的驴辔头，奋力站起来，翻身爬上驴背，使尽浑身力气狠抽驴臀。驴子大叫一声，扬蹄怒奔，石生昏倒在驴背上，不省人事。

在山下农户家的床上，昏睡足足三天三夜，才悠悠醒转。一月后，辞别搭救的农夫，石生打理行装，牵驴重踏归程。

呱呱的蛙鸣，在闷热的午间格外刺耳。

石生循着叫声，沿荒草土径，寻到一个针阔林混生的谷口。反拢的坡裙，阻挡顺谷而淌的溪水，堰塞成一个几丈方圆的浅塘。

一群拳头大的扁头蛤蟆，整齐地围坐在池塘中央。一只钵盂大的褐色蛤蟆，独坐在蛙群对面，面南背北，双爪故作莲花指，昂首半闭眼，睥睨众蛙。

咕咕、呱呱、哇哇，熟悉的调子，拨动石生脆弱的神经。

石生伏身观察半晌，勃然变色，梦中所见的诡异事物，原来是这群蛤蟆在作怪。

趁着蛙群忘情大叫的空隙，石生堵住池塘的排水口，悄悄地迂回到上游的进水口。

怀中掏出一个木匣，从里面抽出一个纸包，剥开层层的油纸，现出一支靛蓝色的飞羽。这是石生行商草原时，从北海边的牧民手里，换来的一支鸩鸟羽毛。

蓝色羽毛搅动潺流的溪水，无色无味的鸩毒溶入池塘。

片刻，池塘陷入死寂，塘面浮起一层惨白的肚皮。

时间发酵，肚皮腌成青黑色，山风呼啸，首尾相连，抟成诺大的圆盘，像一个空余的莲台。

注：配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