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当初捧着她的遗书给母亲看时,那个终日骂骂咧咧企图让妹妹嫁好一点然后拿着聘礼来给我还房贷的老人,哭的近乎断气。
我看着她瘫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模样,心里尽是止不住的冷笑。
我无法原谅自己,因为一时贪念,觉得妹妹拿钱给我还房贷,我会轻松一点,就对母亲指责妹妹突如其来的钱是源于被包养的情景视而不见。
其实我知道,妹妹从小就很有灵性,尤其在写作方面,格外有天赋。只是父母从来不相信她,所以打从她开始从事写作行业,就一点风声都没跟家里人透露过。为什么?因为一旦说出口,来自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反对就会如暴风骤雨般打碎她那岌岌可危的自信。
这一切,我却是知道的。但当我看到妹妹拿着出版费兴冲冲的给母亲看时,母亲瞥了一眼,然后神色慌张的问“你是被包养了?不然哪来的这么多钱?”
在那之前,我曾以为,只有双胞胎才会有心电感应。可当母亲说完这句话,我的胸腔里却无比清晰的传来妹妹那骤然停了一瞬而后又重重摔落的心跳声。
什么是生命凋谢的声音?大概就是妹妹缓了一会嘴边爬上来的弧度上沾满了嘲讽,却又仿若无事的点头说了一句“是啊,被包养了。”
其实纵然以前母亲在我的婚事方面多加干涉,我都不觉得有什么,但就在她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被包养了?”那句话时,我才扎扎实实的见识了她的目光短浅和见识鄙薄。
说她目光短浅不为别的,只是怪她为了区区几万块钱就寒了妹妹的心,更怨她居然会那般揣测自己的亲生女儿。
那句话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可却成了压垮妹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至今还记得,母亲说完这话的第二天,妹妹就约了我,去我们小区附近的茶馆喝茶,说是要促膝长谈。
那是冬日的午后,日光暖洋洋的透过玻璃窗洒在妹妹的脸上,我推开门进去时,门口的风铃响声很大,可她却没听见,只是在日光中侧着脸,目光清冷的看着窗外来往走过的人群入了神。
明明还是冬天,她却穿的还是很单薄,一件灰色长款的毛呢外套里裹了一件薄薄的白色毛衣,长发披散着,肤色苍白,看起来整个人都很萧索。
没来由的,我心疼了。
其实,我这个兄长做的还是很不称职的。小时候我们都倔强要强,我也就没有来得及对她多和善,长大了,话更说不到一起去了,再大点,我去当兵,一走就是五年,好不容易,我退伍回家了,却又要为生计奔波,而她,当年红着眼也不肯落下半滴泪的小女孩,也去了大学,一年也回家不了几次。就这样,我们渐渐错失在这日渐乏味的岁月里,哪怕一方过的风生水起,另一方也丝毫体不会有感同身受的乐趣。说白了,我们把兄妹这种关系,硬生生的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就比方这次单独出来喝茶聊天,还是史无前例的。
那时的我无疑是愚笨的,所以只是一心好奇又忐忑的走到她的跟前坐下,开始客套,对她那惨白的近乎异常的脸色都归咎给了熬夜,而根本没有追究到底是为何。
寒暄客套,是的,亲兄妹的对坐的开场白,在这无情流逝的岁月里被打磨得,已经近乎消耗殆尽了。
“吃饭了么?“她目光一直停滞在窗外,直到我走到她面前拉开椅子坐下问出这句话,她才发现我已经到了。
可她的目光是那样的沉重,仿佛每移动一寸,于她的生命而言都是一次伤筋动骨。
她转过头,目光缓慢的在我身上聚集,又在我的脸上焦灼许久,才长的吐了一口气,嘴边勾起一抹无力的微笑,然后拢了拢胸前的衣襟,冲我说到“想喝点什么随便叫,今天我请客呢。“
我点头称是,下手却也含蓄,只是点了一杯寻常咖啡,妹妹要的却是黑咖啡。
但这还不够,就在侍应生转身要走的时候,她追加说“一点糖也不要。“
语气尖锐,态度也很凌冽。从一个病弱柔顺的女孩转变浑身是刺的挑剔顾客,她只用了一句话的时间。
“那么苦,你喝的下去吗?“我问。
“以前从没喝过呢,就当尝尝鲜吧。“她语气又恢复了先前的轻松,我信以为真。可当我咖啡端上来后,妹妹拿着汤匙漫不经心的搅动,又带着款款的微笑轻啜慢饮时,我才知道我错了。只是那个时候,我沉浸在妹妹织就的回忆里,对此不曾多么在意。
“哥,你知道,我多么羡慕你吗?你当兵一走就是五年,什么也没经历过,你只觉得你在出入部队时候被打是你生命中过不去的坎,可你知道吗,人生里过不去的坎太多了。像我,你总觉得我年纪小不懂事。可有些事我却比谁都清楚。
比方,在你记忆里,一直疼我们爱我们事事想着我们的姥姥只是因病仙去的。你不在跟前,与多的事情,你并不了解,可我却一直看在眼里。
还记得姥姥过世是大年初二,但在几天前,也就是腊月二十九吧,表哥的孩子满月酒那天,我还坐在外婆的床前,喂她吃她爱吃的地瓜粥。她没牙了,吃时嘴嗫嚅着十分可爱。吃完还十分有精神的问我“还有吗?“
可就是这样虽然卧床,却还能吃和,还能清楚地跟我对话的老人啊,几天之后就没了。还记得大年初二那天,我去看她时,她只剩下闷声的呼噜,对我的问话一概不理会。我也很害怕啊,可当我伸手摸到她冰凉而僵硬的脸时,泪就哗哗的留下了。那时我做了什么呢?我飞快地跑到母亲面前憋着泪告诉她,姥姥的脸好凉,你去看看她。
母亲去看了,回来说没事,我信以为真,可当下午三四点,我躺在床上,听到婶婶来敲门,声音慌张,我心里就隐隐知道了。
果然没一会,爸爸过来敲开门告诉我,我出去一下,你在家看着门吧。
没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但我心里却是比谁都清楚的。手指间的冰凉与僵硬我都还记得,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我还以为,姥姥能再拖一拖,拖个半年,等到我成年,等我满十八岁,让她真真正正的看着我长大。
从前我小的时候,跟姥姥调笑说,你要等到我结婚,再看我的孩子。可她总会回答说,我等不到了呀,我老了,可能等你结婚,就没有我了。
果然,一语成谶,但那明明是从小打的防御针,却不知为何,真正成真的时候,我却无法接受。
很可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