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片梨花轻着露，舞尽阳春姿势。无情总被多情戏，好花谁为主，常作簪花计。

人间我少闺门闭，门前落花堆砌。隔窗花影空摇曳，近来伤心事，摧得纤腰细。”

读《停车暂借问》的时候，我在读大学。暑假里的宿舍寂静无人，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微风电扇在蚊帐里旋转，发出微弱的电流声。准备考研的同学去教室上自习，我没什么事，也不想回家，一个人在蚊帐里没日没夜地读小说，哭得稀里哗啦。

爽然说：每个人都有过快乐的日子，属于他和宁静的，已经完结了。那时的我便认定，幸福就是这样，一段段倏忽而至，来了又走。那些花儿，就好像宁静与千重的分手，一旦消失便消失了。日子一天天滑过，单调无事，好像院墙外的行人，一步花落，一步花开，踢踏走过。写这本书的时候钟晓阳只得17岁，却写了一个发生在遥远北方的爱情故事，失之交臂、求而不得，苍凉而落寞，有些人就是这样，年纪轻轻便悲天悯人，他们写出来的故事仿佛经历了一生。张爱玲说过：“成名要趁早。”晚了再写，就是自娱而已。

今天想说的并不是钟晓阳，我想说的是葛亮的《北鸢》。这是一位老师的推荐读物，在葛亮个人介绍的最后一行，低调地写着，2019年，《北鸢》入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十强。我以为它像《停车暂借问》一样，是一部以民国时期的北方为背景的小说，一部向《红楼梦》致敬的小说，一位南方的天才所写的北方家族故事。我以为《北鸢》也是爱上不可能的人，与子偕老的又是另一类人。贾宝玉爱上林黛玉，却与薛宝钗成婚，赵宁静爱上林爽然却嫁给了熊应生。

然而并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北鸢》叙事宏大，如葛亮自己在自序中所说，这本小说关乎民国，收束于上世纪中叶。他写情，却不止步于情。人人皆有情，在大时代中的跌宕中，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读《停车暂借问》时，我不理解。宁静与爽然一次次错过，我的心像一张白纸，撵成团，又展开，不断反复。明明是一对痴儿女，非得拆散开。那时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能把心窝子掏出来，子丑寅卯说个清楚。人到中年才明白，有些事急不得，说不得。正如宁静所说，没有他，她照样过了，思念是另一回事。

《北鸢》就是这样一个不疾不徐的故事。头两页是楔子。文笙和仁桢去店里取了风筝，赶去夏场放飞。老两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那只鸢是水彩中的留白，是围棋中的眼。之后很大的篇幅里，文笙和仁桢不再是重点，葛亮写他们的父辈、兄弟、朋友，一个个人物频频亮相，每个人都浓墨重彩、个性鲜明。你明明知道这是文笙和仁桢的故事，他就是不说，他让他们在戏院包厢惊鸿一瞥。他沉得住气，缓缓道来，写人之余写工法技艺。他写画，写工笔花鸟、万壑松风，“钩、皴、染、点”无所不用；他写戏，石玉璞听梅先生的《贵妃醉酒》，叶伊莎弹《Jesus saved the world》，言秋凰唱《思凡》；他写字，昭如让文笙临《郑文公碑》，希望他笔走由心，更坚强些；他写文玩，写宫里流出来的那些物件儿；他写鸢，南鹞北鸢，龙宝说画鸢的门道是“繁而不烦艳而不厌”；他写寓公，那些人无所事事又心有戚戚。我觉得他的心里住着一个苍凉的老人，活在那个年代里迟迟不肯出来。

我不想剧透文笙和仁桢的故事，单说两个心仪之处。言秋凰在十条巷的巷口遇到仁桢，香气丰熟温暖，她款款地走过来，对着仁桢柔和的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们都叫我言小姐。这是一个戏子光彩照人的出场，也是一个情人落落大方的作派。这样一个风头无两的人物是活在大家口中的，每个人对她都有意味深长的诠释。她与师傅同台对擂，让流言一语成谶，最后不得不避走襄城。她落魄了，与仁桢的父亲惺惺相惜，我以为这已经是正剧的全部，万万没想到只是伏笔。读到最后才知道，他们相识于沪上，在微时。冯明焕没有负她，是她选择了自由，一个戏子哪有不唱戏的道理。最终，她选择了死，成全女儿的情。

再一处是鸢，风筝是小文笙挚爱的玩具，他懂得辨风向，拉线收绳，很轻易就将风筝放得很高。书名是北鸢，鸢是主角，在各个场合应声而出。第一次是四声坊风筝艺人龙师傅对卢家睦的承诺，每到虎年龙师傅就扎一个虎头风筝，传到龙宝依旧不忘，是为信。第二回是文笙的老师毛克俞教学生绘画，并鼓励大家用成语命名。文笙画了一个精致的风筝，取名“命悬一线”，毛克俞稍作修改，指出只有画中看不见的线才有后来的精彩，改作“一线生机”，是为雅。第三回是文笙上了战场，他约了小伙伴一同放飞风筝，按照摩尔斯电码拉线收绳、传递信息，是为智。最后是文笙为救朋友求助儿时伙伴雅各，雅各周旋于各种势力之间，游刃有余，文笙问他，是谁教会这些，雅各说，是你，你教我放风筝要顺势而为，是为达。

总而言之，这部小说匠心独具，那些情义与心思百转千回，密密铺陈于岁月的肌理之中，需要静心去读。至于你问我好不好看，虽然豆瓣评分不高，我还是果断当当下单《朱雀》，受疫情影响，恐怕来路迢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