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伟散文《哑巴》

阿伟散文《哑巴》

在我的老家,村子的东头,有两棵银杏树,守在村口的路旁。树身粗得要两个成年人伸开双臂,才能合抱过来。树龄老得早已不可查考,我曾听爷爷讲起,在他小的时候,他听他的爷爷说,这两棵银杏树就已经很粗壮,由此可见年代的久远。

村口是一条通向村里的路,那两棵银杏树肩并肩站立于路的北侧,路南不远处是后来建成的电灌站,也许是靠近水库水分充足的缘故,那两棵银杏树,枝繁叶茂,树冠如伞。树下有石桌石凳,田间地头劳作的人们,回家经过这里时,会坐在树下歇息,抽几口旱烟,扯扯家长理短,聊聊庄稼收成。
  
我们老家那里,叫银杏树为“白果树”。也有人称作“公孙树”,意思就是爷爷栽种的树,孙子方能收获果实。还是少年的时候,在这白果树下,有着我们太多的美好记忆。
  
白果树四月开花,十月会成熟,果子熟透了就自动掉落下来。农忙的季节,大人们忙收割没时间,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有机会就去树下捡。有的晚上,铁蛋、栓子、三娃子和我,我们四个人就会带上竹竿,弓着腰,蹑手蹑脚地去白果树下。那竹竿顶端绑上弯成钩子的铁丝,铁蛋手持竹竿,用铁丝钩子拽树枝,我们另外三个人就在树下捡。铁钩子拽下的果子,有的是八成熟,也有半生不熟的,我们四人总是会有收获。
  
剥掉白果外面一层皮,再敲开里面的白色硬壳,最里层才是果肉,煮着吃,在那个年代,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美味。如果烤着吃,就不用敲开硬壳,像花生一样烤熟,那硬壳就会自动张嘴,轻轻掰开,捏出里面的果肉,一分为二,挑出果仁中有苦味的芽,然后往嘴里一扔,细细咀嚼,甘而不腻,香甜可口。
  

阿伟散文《哑巴》


那树是村里的,按说是公家的,既然没有人过问,在果实成熟的秋季,一到晚上,就是我们几个伙伴大显身手的好机会。记得那时,我们四个伙伴兴奋得简直要跳起来。
  
这个世界上,快乐总是很难长久,我们也没能例外。那年冬天,村子里一个叫王大智的人从部队退伍回来。王大智人高马大,相貌堂堂,镇上的武装部部长亲自牵线,把他的侄女嫁给了王大智。由于村里的老支部书记年岁已经很大,武装部部长就安排王大智担任了村支部书记。
  
听大人们说,这个王大智小时很调皮。有一次在村口南边的水库洗澡,他本来是在岸边浅水里,他洗着玩着,就滑到深水里了。当时在水里的都是小孩子,大家吓得爬上岸哭着就跑。村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哑巴刚巧经过这里,急匆匆跳下去把王大智救了上来。王大智被呛得不省人事,哑巴把他倒提起来,头向下脚朝上,王大智呕出了不少水,总算活了过来。
  
一帮大人从村里赶来,王大智的父母亲看到哑巴救活了他们的儿子,当即跪下磕头,并让王大智称呼救命恩人为“干爹”。哑巴勇救王大智的壮举,慢慢在村里传开了。
  
俗话说“十个哑巴九个聋”。据说这个哑巴本来并不哑,小时高烧三天三夜,烧得喉咙出了泡,不能发出声音,才成了哑巴,但是他却不聋。
  
哑巴父母亲几年前去世后,他就单身一人。这次王大智退伍回来,又当上了村支部书记,到底是当过兵的,懂得“有恩必报”的道理。他走马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把村部的房子腾出来两间,收拾了一番,让他的干爹哑巴住了进去。王大智说:“我们这是帮助孤寡老人,何况我干爹也都六十多岁了,还是个残疾人。”众村民都点头称赞,还有人伸出大拇指。
  
王大智做的第二件事,是在村口路北边两棵白果树不远处,盖上一间房子。他对大家说:“这两棵白果树,每年都结不少的果子,可是无人看管,有人私自采摘还弄坏了树枝,这太可惜了。盖这间房子,就是每年果子成熟的几个月里,安排我的哑巴干爹去看管。这样收成的果子可以运出去卖掉,村里也多一笔收入,干爹看管,也发工资给他,一举两得,多好的事呀!”众人一致说好,都夸新书记想得周到,这么多年的果子都糟蹋了。
  
听到这番话以后,一贯自信的铁蛋叹了口气,栓子、三娃子和我也都闷闷不乐。
  

阿伟散文《哑巴》


哑巴六十多岁,也许是单身的缘故,显得极其苍老,满头的白发,但却很勤快。本来说好是果子成熟的季节,才让他去看管那两棵白果树,但是他却在村口的白果树旁,常年累月的住了下来。自己搭建了简易的厨房,还在房后栽了一些桃树、枣树、柿子树,地里也种上了西红柿、黄瓜、豆角一类的蔬菜。
  
哑巴住在东头的村口,倒也显得清净。路南是潺潺的河流,房后有瓜果的清香,白日有蝉鸣,夜晚有蛙声。岁月的老去,就像哑巴那一脸的皱纹。我们几个伙伴在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慢慢成长,白果树也在渐渐苍老。
  
几年后的一个秋天。栓子来报告一个消息,他说哑巴生病了。
  
三娃子猛擦几把鼻涕问:“他生病管我们什么事呀?”
  
“你真是个笨蛋!你几年没吃白果就忘记味道了呀?今年的果子特别多!”栓子白了三娃子一眼说。三娃子和我本来一头雾水,经他这一提醒,我们才恍然大悟。
  
铁蛋的黑眼珠子转来转去,沉思了片刻问:“你听谁说的?消息准确吗?”
  
栓子压低声音说:“我爸爸说的,说哑巴病得很重,大人的话还能有假吗?”
  
“自从哑巴去看管白果树,我们就被断了财路,现在真是天赐良机,呵呵呵。”铁蛋得意洋洋的笑了几声,“今晚就行动!阿伟和三娃子,你们俩准备竹竿和手电筒,栓子和我准备铁丝钩子和口袋,谁怕死不想去的就举手。”
  
我赶忙回答道:“我不怕,我去!”三娃子和栓子也没有举手,看来都不是胆小鬼。
  
铁蛋天生有着领导者的风范,他的干脆和果断,让我们钦佩不已。我们照例勾了小手指,然后各自散去。
  

阿伟散文《哑巴》


那本来是一个很普通的晚上,却是一个让我们终生难忘的夜晚。天黑后,月亮爬过了树梢,我们四个伙伴带上工具就悄悄出发了。
  
到达村口,铁蛋和栓子去路北打探,我和三娃子隐蔽在路南的水库旁。青草上沾着露水,晚风里有些寒意,月亮悄悄躲进云层,却露出一角盯着我们,我们一点声响也不敢出。
  
隐约看到哑巴一边咳嗽一边走出他的那间房子,绕着白果树转了一圈,竟没有回屋,他在白果树下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四周比较安静,只有水库的流水和一些蛐蛐声。
  
这个水库其实就是一个大水塘,后来建成了电灌站,安装了四只水泥闸门。如果夏天大雨时,就提开闸门,把水放掉。平时关闭闸门,把上游的水截在这里,方便田间灌溉。
  
不大一会,哑巴突然听到电灌站那边有声音,其实我们也听到了,虽然还有段距离,却分明是人的笑声。哑巴站起来,去取了一根树枝,轻手轻脚地向东边电灌站那里走去。我和三娃子也悄悄尾随哑巴向东边移动,铁蛋和栓子在路北的白果树那边,不知道藏在哪里。
  
我们慢慢走近,隐隐约约看到电灌站旁边两个人。一个女人还在笑,她好像光着上身,白皮肤在月色下很显眼,一个男人也光着身子,正搂抱着她,他们像两条蛇一样缠绕在一起。
  
哑巴靠得更近,他突然打亮手电筒,照向了那一对男女,手里的树枝也同时抽了过去,那女的一声尖叫,灯光下,我和三娃子看得很清楚,那个男人竟然是村支部书记王大智。光着身子的王大智很狼狈,他的头似乎被树枝打到了,他恶狠狠一把夺下哑巴的手电筒,随手扔进了身旁的水库里。
  
我和三娃子吃惊得长大了嘴巴,大气也不敢出。哑巴也看清了是王大智,他不能说话,嘴巴里是呜啊呜啊的声音,手指头点着王大智的脑袋,然后狠狠地一巴掌打向王大智的脸。王大智似乎很生气,把哑巴往后推,两人就厮打在一起。
  
也许哑巴病后虚弱,或者是岁数大的缘故,又加上是晚上,他一不小心就掉进了水库。王大智向水里看了一眼,就拉着那个女人拿着衣服慌忙跑掉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和三娃子吓得浑身发抖,不知道该怎么办。楞了一会,我和三娃子走上前去,我打亮手电筒,好在水库的闸门是关闭的,哑巴正在水里挣扎。三娃子赶忙把手里的竹竿伸下去,然后让哑巴抓住竹竿,慢慢移动到岸边,总算把哑巴拉了上来。
  
我和三娃子搀扶着哑巴回来,经过白果树时,我大声地喊:“铁蛋,栓子,你们在哪里?快出来呀!”过了一会儿,哑巴房后的蔬菜地里,铁蛋和栓子才慢腾腾地钻出来。
  
进了屋里,哑巴浑身湿透,不停的哆嗦,栓子帮他脱掉湿漉漉的衣服。我们把哑巴扶上床,帮他盖上了被子,铁蛋用毛巾擦去哑巴头发和脸上的水。哑巴冷得直发抖,蜷缩着身体,剧烈的咳嗽,嘴里啊啊啊的嘟囔着什么,眼里一直在流泪。
  
铁蛋示意我们离开,回来的路上,栓子问我们是怎么回事,我和三娃子说是王大智把哑巴推下水的。铁蛋冷笑一声说:“怎么可能?你们看花眼了吧?王大智是哑巴的干儿子,哑巴是他小时候的救命恩人呀。”
  
任凭三娃子和我怎么说,铁蛋和栓子死活就是不信,于是干脆各自回家睡觉。
  

阿伟散文《哑巴》


第二天早上,我悄悄把头一天晚上的事和母亲说了,母亲喊来父亲,他们也都不信。我说千真万确,是我和三娃子救起的哑巴。
  
父亲一脸严肃的警告我:“出去可不许瞎说,一定是你们看花了眼。”
  
早饭后,铁蛋、栓子、三娃子来找我,三娃子也告诉了他的爸爸。他的爸爸再三叮嘱三娃子:“再敢乱嚼舌头,就打断你的腿,你们肯定看错人了,不可能是王大智。”
  
我们几个悄悄走向村头,看见白果树那里围了很多人,老远就听见有哭声。我们走近才知道,是村支书王大智在哭,原来哑巴死掉了。
  
王大智一把鼻涕一把泪,断断续续向村民讲诉事情的经过。他说:“前几日就听说干爹生病,我今天起得早,就过来看看。可是房子里没人,走近水库才发现,我干爹怎么不小心落水淹死了,我就把干爹捞上来,弄进屋。呜呜呜,都怪我,安排干爹来看管这个白果树,呜呜呜……呜呜呜”我突然想起,八叔前几年也是在这个水库里淹死的,那年的阿美和三奶奶也这样撕心裂肺的哭过。
  
众村民有的在安慰王大智:“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有的说:“唉,人上了岁数,就经不起折腾了。”最吃惊的是我和三娃子,我们却一句话也不敢说。昨晚哑巴落水,王大智匆忙跑掉,想必他做贼心虚,故意起个大早来看看,哑巴却死在了屋里。他更不曾想到我和三娃子目睹了一切,并把哑巴救回了房子。
  
哑巴是个光棍,一切后事都由王大智安排,葬礼办得相当体面,花圈纸钱买了不少。出殡那天,王大智哭得昏死了几次,在场的人无不落泪,大家暗暗称赞村支书有情有义。
  
“头七”过后,村支书王大智安排人带上两把长锯,要锯掉那两棵白果树。他说如果没有那两棵白果树,就不可能安排哑巴去看管,哑巴不去看管那白果树,自然就不会落水而死。罪魁祸首就是白果树,锯掉也就没有什么不正常。
  
四个魁梧大汉,两个人一伙,两棵树同时开始锯,围观者无数。刚锯了一小半,村里的赵太爷被人搀扶着赶来,德高望重的赵太爷,九十八岁高龄,他听闻消息急忙过来制止:“树大成精,你们都是胆子不小,再敢锯下去,树就会流血的。赶快停止呀!”
  
众人全都面面相觑,却不敢不信,四个大汉忙收起锯,匆匆溜掉。王大智一言不发,也悄悄躲开,于是人们纷纷散去。说也奇怪,从那以后,那两棵白果树就再也不开花结果,没过几年,终于枯萎而死。
  
时光依然是春风秋雨,路南的河水依然潺潺有声,哑巴原来住过的那间房子依然还在。两棵白果树没有倒下,一树的枯枝,浑身的疙瘩,寂寞、孤单,在风里诉说着世间沧桑。
  
  

阿伟散文《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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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作者:阿伟,男,江苏连云港人,建筑工程师,文学爱好者,自由撰稿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美国文心社会员、美国海外文轩作家协会终身会员,江苏连云港市作家协会会员,一直坚持纯文学创作,兼任《华东文学》散文编辑。
  
  1998年离开中国,辗转于东南亚、中东、北美洲之间工作和生活。1999年起发表文字,在新加坡《联合晚报》、《新民日报》、《世纪风》、《新华文学》,马来西亚《清流》、《爝火》,澳大利亚《澳洲新报》、新西兰《先驱报》、《新华文苑》、澳门《澳门日报》、美国《侨报》、《汉新月刊》、《海外文轩》、荷兰《中荷商报》、印尼《讯报》以及中国国内《北方文学》、《鄱阳湖文学》、《文学月刊》、《北都文艺》、《散文世界》、《未央文学》、《青春港》、《六盘人家》、《华夏散文》、《今日五莲》、《新华副刊》、《参花》、《中国散文家》、《雨花》、《华东文学》、《陕西文学》、《大唐民间艺术》、《现代作家文学》、《连云港文学》等报刊杂志上有散文、诗歌发表,有散文被编入新加坡及国内一些文选,曾在新加坡及美国的征文比赛中获奖。著有散文集《一纸书香》,2014年由北京团结出版社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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