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学校边上有个小镇,镇上有家山东菜馆。
毕业前的某个夜里,我和很多同学在这家馆子吃饭。里头人声鼎沸,外头细雨纷飞。
饭吃完,雨还没停,一伙人站在餐厅门口发呆。
有人说:“淋雨回去吧,路不远。”
我说:“雨太大了,打车吧。”
过了很久,没有一辆出租车经过,所有人望着雨水发呆。
“淋雨回去吧,我们。”有人再次提议。说完,他脱下外套,将其披在头上,走进雨里。也许是羊群效应的作用,很多人也一起走进雨里,我也是。
雨下得格外热闹,我们一边在雨水里行走,一边在雨水里大声说话。说些什么我早就忘了,我只记得我们聊了很多,很多我们未来绝对不会轻易开口去聊的事。
终于到了校门口,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回过头说:
“这是我陪大家淋的最后一场雨了。老家有事需要我,得提前回去,后天离开。不出意外的话,不会回来了。”他想了想,补了一句:
“我爱你们。”
那好像的确是最后一场雨。那也是我淋过的,为数不多的雨。
我想起那天站在餐馆门口,望着雨水发呆的我们,二十几岁的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我们,是一群热情而无用、自由而落寞的青年。一无是处,年轻是唯一的本钱,什么事都敢于幻想,敢于品尝。
也许我们到了三四十岁,面对那场雨,会说:“等雨小点再走吧。”又或者:“打车走吧。”但我们是二十岁,面对那场突如其来的雨,我们会说:“淋雨回去,走吧,走吧。”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淋雨这种行为本身被赋予了抵抗的内涵。我们成了反抗者,成了年轻的叛军。
谁让我们都是二十几岁,谁让我们都活在这滚烫的十年里。正如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写的那样: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
-02-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堕落着,床是我最眷恋的地方。我在明亮的早晨,麻木地望着天花板,决定堕落到底。
床就像一块沾着502胶水的地方,我被死死黏住,白天昏睡,晚上也是昏睡。睡眠一度成为我向生活妥协的证据。
最高记录我连续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中间就喝过一口水。床垫成了埋葬我的地方,也成了捕捉我的老鼠夹,而我就是躺在上面奄奄一息的死老鼠。
芥川龙之介说:人生就是要战斗到死。
那段时间,我早已缴械投降。
认识阿秀的时候,我已经在台湾呆了两个月。
新鲜的风景和小岛的清新气味,把我从负面的境地里慢慢往上拉。我第一次觉察到天地间的辽阔,第一次有了向外部世界探索的欲望。
阿秀和我一同在新竹的一所大学念书,他是中文系的学生,文学社的成员。经常给校刊写稿子,还获得过台北的一些文学奖项。
阿秀唯一遗憾的是,他是一个残疾人。当别人用脚步在人世间行走时,他坐着轮椅在人世间穿行。他不因此而消极,相反,他是最积极、乐观、幽默的那个。
但他最后选择了自杀,在学校的后山里。他的衣服口袋里还有一封遗书。
那是他留给同学、老师、家长,留给世界的一封遗书,上面写着六个字:
不自由,毋宁死。
很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个人,仍旧带给我心灵上的震动。台湾是他曾经奋斗过的地方,他不是没有尽力过,但他最后仍旧选择用死亡来抵抗原生的残疾。
他生的时候在抗争,死之前也在抗争。他人生是短暂的,却是抗争的一生。
我,四肢健全,能走能跑。每每想起他,心里便羞愧。想到他,便想到那句话。
人生就是要战斗到死。
-03-
王朔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说得再多也掩饰不了我这个老男人对青春的羡慕嫉妒恨,不过唯一让我欣慰的是,你们也不会年轻很久。
你可以把这句话理解为老男人对年轻人的敌意与嘲弄,也可以把它理解为一句善意的提醒。
我们不会年轻很久。
多数年轻人意识不到这个问题。或者说,我们从未意识到一件事:我们即将老去。似乎我们还有一百年可以活,我们可以在年轻的状态里永生。
这是幻觉。
参加工作以后,认识了A,他是一位连续创业者,28岁。
在迈入三十大关前,人的心理会产生波动与起伏。奔三的人都觉得,27岁、28岁、29岁,这几年简直都珍贵得要命啊。
好像一旦过了这岁数,就有一种衰老的信号。
A的危机感很强,很惜时,非常勤奋好学的人。有一次和他酒店里同住一房间,他对着窗外自言自语:“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吓一跳,以为他得了什么重病。他说没有,只是之前几个创业项目都失败了,他想在自己的三十岁前真正做成一个,但越来越觉得,时间不够用。
年龄越大,越觉得时间流动之快,就像张爱玲在《十八春》里写的:
对于三十岁以后的人来说,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而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我从A身上学到的一点是:对时间的警惕。
换句话说,如果对衰老保持警觉,那么便能够确保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做出相对正确的、遵从内心意愿的选择。
-04-
昨天有一个朋友发了朋友圈,照片是他衰老后的模样。我问他去哪儿了,他说发现了一个很好玩的体验馆,体验了一把“衰老”。
他似乎已经初步品尝到了衰老的滋味:迈不开腿、看不清路、直不起腰。在他的描述中,工作人员给他化妆,戴上各种器具,模拟衰老的状态。
最让他惊讶的是,他的确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僵硬,甚至连用筷子夹菜都夹不稳。
他说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那个白头发的老人,差一点哭了出来。那一瞬间,他想通了很多事。
“我以后想做点不一样的事情,我想做一点老了以后可以回忆的事情,想做一点老了以后不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他在微信里和我这样说。
在心理咨询中,不少心理咨询师也用类似的方法鼓励缺乏生活动力的年轻人:
首先,闭上眼睛... ...想象一下,2076年,你已经八十多岁高龄,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臃肿老态,生活不能自理。你对老天爷许了一个愿望:“求求你啊老天爷,让我再年轻一次吧!”老天爷说:“好的。”
于是,Biang的一声!你回到了现在!
睁开眼睛,这一刻是2016年,你已经又年轻了一次。
这一次,你打算怎么过呢?
-05-
上个周末,学校里的老教授带班里的同学去古镇采风。
下了巴士,开始自由活动,大家都四散到各处去玩了。我因为感冒,没心情玩,就和老教授一起在河边散步。
老教授看着学生们远去的背影,对我说:“珍惜你们即将逝去的自由,珍惜你们即将逝去的才华。”
他还告诉我:“二十几岁的自由是绝对的,是真正属于个体的自由。越往后,你的个人、你的身份就会和你的家庭、和你的伴侣粘连在一起。越往后,越不自由。”
我想起洁尘的一句话:
人到中年,意味着不惑、责任、自律、安详,意味着柔软、温情、湿润、包容,意味着情绪稳定、性格豁达、有分量、让人信任。
二十几岁,你可以到处玩耍、到处求学、到处寻求刺激,你可以暂时不用背起责任,你可以只为自己负责,周围人允许你这样,现实允许你这样,生活允许你这样。但是之后,这一切将不被允许。
当你二十几岁说出凯鲁亚克的那句话:“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我坚信这是纯粹的,赤诚的。
但当你四十岁再说出这句话时,里面夹杂的成分已经不一样了。
-06-
NHK为宫崎骏拍过一部纪录片:《不了之人 宫崎骏》。
该片把焦点放在了宫崎骏的退休生活上。宫老即使是在退休后,依然没有停下手中的铅笔,甚至坦言,想要回归长篇动画的制作。
这部纪录片平静中透着淡淡的雅趣与忧愁。
贯穿片子始终的,是宫崎骏对于创作与时间的焦虑。
他也想重新制作长篇动画,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长篇动画一做就是好几年,耗费精力,若是做到一半自己死了怎么办。
其中最让人心酸的一句话是,他说:
“到了这个年纪,连想要重返年轻的错觉都没了。”
生命进入倒计时阶段,年轻时代遥不可及的生命尽头,似乎能看见了。
看完这部纪录片,我去厕所洗了一把脸。
镜子中,我看见自己的头发尚未花白、皮肤仍旧算得上紧致、瞳孔也并不浑浊,心里竟又暗自庆幸起来:万幸,我还没有丢失年轻。一生一次的黄金时代,我还能拥有着。
有关杰出人士的纪录片,看完我总会心生愧疚。
我惊讶于他们的坚韧,又痛心于自己的懒惰。因为害怕和懦弱,所以不敢用力雕琢自我。又因为有几分相信自己是出色的,便不与自己眼中的庸人为伍。最后的生活里,常常伴着无尽悔意,又或者用愤怒和羞愧来填补自己脆弱的自尊,以默认自己的无能。
这不是我的本意,也不是我的二十几岁。
二十几岁的日子,应该是滚烫的、炽热的、阳光灿烂的。
跳脱出我所认为的庸常,拒斥着我所鄙视的一切。在年轻人的世界里,爱憎应当有界限,个体的感受应当优先于群体的认知。每个人也应当在二十几岁尽其所能达到自己情感的极限、体能的极限、创造力的极限。
因为这些一旦错过,会如潮水般汹涌地退去。
我们本就一无所有,便没有什么可失去。
那一年傅聪二十岁,初到波兰留学。他还不知道再过1年,自己会是第一个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取得优异成绩的东方人;也不知道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他会举行2400场音乐独奏会;不知道即将被60年代的时代周刊评为“当今中国最伟大的音乐家”;不知道他所弹奏的肖邦,会感动赫尔曼黑塞。
1954年12月27日,傅雷在给儿子的信中这样写道:
这是你一生之中的黄金时代,希望你好好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