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小时面对电脑上刻板的代码之后,暮色四合中归家的脚步从不因倦意而稍有懈怠。疾步穿过超市停车场,手里拎着满载的购物袋#。正欲寻车回家,却见不远处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从对面而来,清瘦身形,古铜脸膛,不算浓密的花白头发被晚风撩动。还是黑框近视眼镜,还是沟壑纵横的额头,可不正是几年前与我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项目经理麦克?几年前公司内部重组,各部门都开始裁员,麦克不幸成为其中一个。从那以后就与昔日同事断了联系,幸运留存在项目组里的几个老同事偶尔还会说起麦克,说起他对待工作的一丝不苟,对待下属的和蔼体桖,怀念和麦克共处的那些旧时光。
相逢却在不经意的一瞬,眼中都有诧异与惊喜在流动。一个拥抱,将彼此从昔日的上下级幻化成生活中偶遇的朋友。几句寒暄,他已另谋新就,而我还在坚守,彼此笑说过往,祝福未来。数分钟而已,又挥手别去,回归各自的生活轨迹。还会再有这样的相遇吗?谁都难料。
生活中这样的巧遇实是令人愉快,即使遇到的不过是当初的点头之交。
十多年前还住在美国伊利诺伊,经历了辞职、搬迁、再就业,辗转了近一年后,我才在位于芝加哥远郊的摩托罗拉分部谋得一个职位。第一天上班带着几分忐忑,向来对崭新的陌生心存敬畏。惴惴不安走进电梯间,却立刻怔住了。迎面站着的竟是两年前同在Caterpillar卡特比勒共事的帅哥斯蒂夫,彼此在愣怔了片刻后都笑起来,世界真是太小。就这样山不转水转的,竟又转到了一起。只是巧遇并不意味着缘分绵长,犹如两条偶然有两处交点的曲线,从此之后也许反而是渐行渐远,留存的不过是一瞬的记忆而已。
人与人的相逢或重遇是偶然还 是必然?是千万分之一的低概率,还是冥冥中的注定,要了却或浓或淡的未尽之缘?
女孩D曾是我读大学时的好友,她来自香港,说粤语,财会专业,而我,说国语,计算机科学专业。因同修几门选修课而相识结缘。当年初到加拿大,英文能力还处于听不太懂,又无以言表的初级阶段。D不会国语,我不会粤语,我们的交流只能凭借半生不熟的英文。有时实在说不明白,就直接当哑巴一样用汉字写出来。我看得懂繁体字,她也猜得出简体字,于是沟通再无障碍。初到国外求学的艰辛和孤独,因为有D的陪伴而显得不那么难耐了。毕业后不久,我去了美国。那个年头身处异地的朋友互相联系还只能通过信件,毋庸说QQ微信推特或脸书了,连个人电子信箱也尚未普及。渐渐地,就失了联络。只是这样曾经朝夕共处的朋友,即使不常常想起,也从不会忘记。直到近十年后,我又搬回故地,身边多了上小学的女儿。
记得是女儿在新学校入学后不多久,我去看孩子们的校内演出。学校走廊里挤满了各年级的学生和家长,熙攘热闹,我却没有熟人可聊天,独立一旁。人群中的她一下子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十年前一样的瘦弱,一样的简单直发,只是身边多了一高一矮两个男孩子。缘分奇妙地让人不敢置信,曾经同窗,失联十载,十年后竟是小儿女们牵着我们在这里不期而遇。相视而笑,和当年一样牵手走到一旁说话。她还是不懂国语,而我依然不会粤语。经过十年历练的英文已可以成全我们久别重逢时的滔滔不绝。
从那次重逢至今又近十年了,和D的联系并不很多。有家有业有孩子,生活远不再是上学时那样的云淡风轻。其实无需时时相聚的,只要知道有一个曾经一起共渡青春岁月的朋友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安安静静地过着她的日子,偶尔彼此问候,就好。
苏轼诗云”人生有味是清欢',我更想说故友重逢是清欢。不是狂欢,无需狂喜,也许重逢后之后又是相别而去,回味淡淡萦绕,如栀子花香,亦为一乐。
只是此一乐也最是难以求全的。有的缘分,错过了,就不再来。有的人,弄丢了,就是永远。不经意间想起,就似经了一场不疾不徐的太阳雨,温润清凌而不沉郁。往昔的情和谊是雨后偶现的虹,美丽如初,却已是遥不可及。
在几十年之间,我们会有多少际遇?有的别后重逢,有的相伴而老,而更多的只在生命的某个阶段彼此照亮。之后,徒余空叹,此生却是无处再相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