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马岭 | 第三十一章

我家里没有装暖气,冬天取暖主要靠肺活量,还好房间不是很大,关好门窗也不是特别冷。前段时间还买了个电热扇,晚上回家打开烤一会儿,临睡觉再关掉。睡觉得盖两床被子,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这样才暖和舒服。

王弘扬的被褥还在编织袋里封存着,他这时又醉得不省人事,这一夜只好用我的被子将就了。我像拽死狗一样把他的衣服从他身上拽下来,剩下秋衣秋裤,然后把我的两床被子平铺开,搭在他身上,又把我的枕头塞在他的脑袋下面。我也脱掉衣服,只剩下内裤,把柔软的内衣叠起来当枕头,和他挤进一个被窝。还好我的被子不算小,两个人挤一挤还能盖过来。

那一夜我睡得极不舒服,宽敞的大床一下子小了一半,稍一翻身就会碰到他的身体,就像在梦里撞上一面墙,我总是本能的醒过来。睁眼一看,一张圆圆的大脸似笑非笑的矗立在我面前,我吓得一抖,半天才想明白怎么回事。就这样睡睡醒醒,仿佛做了很多梦,直到后半夜才渐渐睡踏实。

早晨醒来,我感觉浑身疲惫,好像被绳索困住似的,定睛一看,王弘扬正从背后贴靠着我。我心里腻歪,一把将他推开,掀开被子坐起身来,舒展了下身体,小弟弟不知不觉也挺起腰来。王弘扬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略带兴奋地说,鸡鸡不小啊!

那天晚上回家,我看见王弘扬正在厨房里做饭,心下不由得一哂,好一个家庭煮夫!回屋换件衣服,发现房间已被重新打扫过,各种杂物归类放好,电脑桌被擦得锃明瓦亮,我不由得皱了下眉头。我并不反对收拾房间,但不知怎的,他来收拾我却觉得不舒服。吃饭的时候,王弘扬向我抱怨道,隔壁那小子素质太低,上完小便也不冲,弄得卫生间臊气烘烘的。我说,你可以给他冲一下嘛。他说,那小子一说话就吹吹呼呼,也不知道你平时怎么忍受的。我说,是吗,男人不都这样吗?他说,你就不这样。我说,这是夸我还是损我?他笑道,夸你呢。我说,你将就一下吧,反正过不了几天你就走了。他沉默片刻说,我已经烧好水了,你过会儿洗澡吗?我说,天气冷,不洗了。他说,你这个人也不讲卫生。

吃完饭我回房间上了会儿网,王弘扬洗过澡以后,就在屋里弓着腰铺床准备睡觉。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不拿出你的被子来,还用我的?王弘扬说,我喜欢你的被子,昨天晚上睡得特别舒服。我说,我不舒服,跟你一个被窝我一晚上没睡好。赶快拿你的被子,各睡各的!王弘扬说,这就不舒服啦?你要是有老婆,整天钻一个被窝,你怎么睡?我说,操,那能一样吗?你要是个女的,不想一个被窝都不行!在我的坚决要求下,他终于拿出自己的被子来。

许是昨晚没睡好确实困乏,我一沾枕头就着了,睡得很踏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又开始做梦。我梦见自己在一间沿街的空房子里,门窗都开着,可以看见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忽然有人从外面走进来,是一个女的,好像是叶芳,我又梦到她了。她见到我有点诧异,随即恢复了她惯有的带点俏皮的微笑。我似乎忘记了她已经结婚的事实,兴味盎然地看着她丰腴的身材。后来不知怎么搞的,我们开始亲热起来,互相抚摸对方的身体。天气很热,她穿的很单薄。我想到街上的人能看见我们的勾当,有些顾虑,但内心的渴望终于战胜了羞涩,不顾一切地要把好事进行到底。我拽下她的裤子,正要把往里戳,忽然感觉下身被她抓住,浑身有些不适,挣扎两下,醒了。这时我发现王弘扬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我的被窝,从背后紧紧抱着我,一只手伸到我的内裤里……

“你干什么!”我受到惊吓,慌忙挣脱他的束缚,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他。这时我脑袋里的某根神经突然接通了,一下子明白过来。

“没,没干什么……”王弘扬支支吾吾地说,黑暗里辨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用一只胳膊支着身子盯了他老半天,浑身冒着冷汗,脑子里飞速地回想他平日里的举止表现,责备自己早该发现一些端倪的。他仰躺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不再说一句话,好像是认命了听凭我发落一般。

“回你被窝去!”我终于开口了。他听话地掀开被子回到自己的被窝里,我也从新躺下,背对着他佯装睡觉,心里却像遇见吸血鬼一样,生怕他忽然兽性大发做出什么变态的事来。那一夜我再没敢合眼,他的呼吸一直平稳,似乎也没有睡。

次日早晨我很早就起来,没有搭理他,洗漱完毕,穿上衣服就去上班,早点在外面买着吃。我到公司很久才见他没精打采地赶过来。那天我一直在反思,为什么自己会害怕他,难道他会伤害我吗?以前不知道他秘密的时候,我们不是处的还不错吗?我并不认为我心里歧视他这类人,只是对他们不了解,也没有真正想去了解过,觉得他们是一群与我毫不相干的人。可是今天这类人突然出现在我身边,而且和我睡在一张床上,让我感到措不及防,甚至产生一种对未知的恐惧。我反复告诫自己,他和我是一样的人,他不是精神病,他杀人也是要犯法的,我没什么可惧怕,我应该还像以前一样待他。

晚上硬着头皮回到家里,看见王弘扬又在做饭,他对我表现得很殷勤,好像对昨天的冒犯做补偿似的。我冷冷地回应了他,然后回房间换衣服,没再出去。晚饭做好以后他来叫我吃饭。

“昨天的事不好意思啊,你别多心……”吃饭时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王弘扬终于开口了。

“你还是赶快搬走吧,我们不适合再住一块了。”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别介,我保证再也不干那种事了,你别赶我走啊。”王弘扬讨好似得央求道。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真不适合生活在一起。”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

“没有,绝对没有,我还拿你当朋友,但是我们真的不应该再住一块。”

王弘扬沉默了,低下头吃饭,过了很久才开口:“我现在没地方去,你再给我几天时间吧,找到地方我立马搬走。你放心,这两天我绝对不会再……”

我低头不语,算是默许了。

晚上我们依然睡在一张床上,各睡各的被窝,他表现得很老实,和我几乎没有身体接触。此后两天我们相安无事,他总是找机会跟我开句玩笑,试图缓和一下关系,我却不知出于有意还是无意,总和他保持着距离,说话冷淡而又客气。

那两日王弘扬没有做饭,大约心情不好或者心生倦怠,吃饭都是随便在外面买点,我们没在一起吃。第三天王弘扬忽然又下厨了,炒了很丰盛的一桌菜,还买了几瓶啤酒,我想他是准备要走了。这次没有叫孙野,他也不在家,只有我们两个人。

王弘扬斟上酒,跟我碰了一个,他说:“我明天就要走啦。”

我说:“你要搬到哪儿?”

他笑道:“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说:“其实在哪都一样的。”

他说:“我要搬到广东去。”

我说:“什么?”

他笑道:“我准备离司啦,到广东去发展,跟着我姐夫干。”

我愣了片刻:“广东那边怎么样?好混吗?”

他说:“我也是第一次去,我姐说还行。”

一种感伤情绪又将我淹没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对不住他,好像是我的绝情把他逼走的。面对他,我已无言以对。

他仿佛安慰我道:“其实我早就想过去了,毕竟那边机会多一些,还有家人照应。再说我也没打算一辈子干保险。不过还是很高兴认识你这个朋友,如果你还拿我当朋友的话。”

我说:“这是什么话,咱本来就是兄弟嘛。”

王弘扬走的那日,天气阴冷的厉害,云层压得很低,仿佛快下雪的样子。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的四包杂物压缩为两包,剩下的留给我了,叫我挑拣些有用的,没用的随便处理掉。那天只有我一个人为他送行,我们叫了辆出租,两包行李放到后备箱里。

出租车沿着市区的公路平稳地驶向火车站,王弘扬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一只胳膊支着脑袋望向车窗外,空气里始终弥漫着薄薄的雾霾。一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我只问他要坐多久的火车,他说一天一夜,到站就明天下午了,他买的是普快硬座,已经准备好了一路的吃食。我说,睡觉的时候小心扒手,听说那边的治安也不太好,一定要小心。他说,知道。我说,广东比这里暖和多了。他说,是啊。

火车站的人永远都那么多,我们几乎是被人流推向月台的。临上火车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把行李放在地上,好像有话要对我说。于是我也停下来,把行李放下。

“谢谢你大老远来送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我说。

“临走了,能拥抱一下吗?”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呵呵,抱就抱嘛。”我慷慨地张开双臂。

我们结结实实地抱在一起,很久也没松开,列车员已经吹哨示意火车快要启动了。我拍拍他的肩,他松开胳膊,转脸看着我,眸子闪动,有晶莹的东西在眼眶里打转。

“哥,我走了,你多保重啊!”

他弯腰拎起两个沉重的包裹,几步跨上了火车,舱门关闭了。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哥”,在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他狠狠地拧了一下,呆立在站台上久久不能平复。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有种近乎失恋的感觉?我是不是有点绝情?我该如何对他?我真的什么都不明白。火车已经开动了,像条巨蟒一样向远方蜿蜒挺进。我忽然感到脸上一丝冰凉,——哦,下雪了。

王弘扬走后不久,楚胜男也离司了,具体原因说不清,大概与业绩不佳有关。三个月后,王弘扬和我在网上联系,他说他在广东一切顺利,还找到了女朋友。他把跟女友的合影传给我看,那是一个相貌清秀的女孩子,两人脸贴着脸笑的很甜蜜。我说祝你早日成家,他说我正在努力,你也要加油。

那年冬天只下过一场雪,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开始只是一些小冰粒,夹杂着空气中的泥尘,一落地便要融化。汽车一趟趟在冰粒上碾压而过,马路上湿漉漉的,到处是泥水。后来雪下大了,变成鹅毛般的雪花,天地间一切都变成白色。路面的泥水渐渐冻结,又覆上一层雪,汽车的行走开始缓慢起来。

我坐在一辆还算温暖的公交车上,刮开水雾笼罩的玻璃,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惆怅情绪,想着尽快回到家里谁也不见。正在我发呆之际,忽然感觉肩膀被人碰了碰,“能让一下吗?”我扭头一看,是个穿着白色外套的女孩子,她要坐到我内侧的空位上。我连忙抬起屁股,自己坐到里面,把外面的位子让给她。

“谢谢。”她冲我莞尔一笑,然后娴雅地坐下。我的注意力被她吸引了,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她两眼。她留着一条马尾辫,头发乌黑顺滑,肌肤像蛋清一样白皙光泽。她的面部几乎没有修饰的痕迹,穿着很休闲,一条蓝色牛仔裤配一双白色运动鞋,也许她还是个学生。使我倍感意外的是,她没有摆弄手机或者戴着耳麦听音乐,却抱着一本页面有些泛黄的旧书,聚精会神地阅读着。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有人在公共场所读书了,这很像一副埋藏在记忆里极具古典气息的诗意画面。我从侧面朝书页上的文字看去,那是一本外国小说。女孩注意到我也在看她的书,抬起头瞅了我一眼。

“红与黑。”我略带得意地说,她脸上流露一丝惊喜。

“你看过吗?”她问。

“上学时看过。”我说,“现在好像没人看这种书了。”

“是吗……”她欲言又止,笑了一下,低头继续看书。

她不是那种打眼望去就叫男人魂不守舍的女孩,她的五官和轮廓没有那么惊艳,但是她身上却散发着一股从容淡雅的气息,像菊花茶一样浸润我的心脾。窗外的雪还在下着,汽车在结冰的马路上缓缓行驶,时间如沙漏一般静静流淌。我感受到一种未曾有过的宁静,没有欲望,没有纠结,没有未来……我忽然意识到,这不是自己心底里一直追寻的感觉吗?这样的女孩不是自己心底里一直呼唤的伴侣吗?我又把目光转向女孩,她仍在低头看书,眼睛一眨一眨,睫毛十分好看。我是否应该再和她搭一下讪?也许我们会发展成为朋友。然而一想到现实性的问题,一种巨大的自卑瞬间将我笼罩了,——她是那么纯洁,那么高贵,我根本配不上她……

女孩忽然抬起头看了眼车窗外,然后把书合上,站起身来准备下车。这里离我家还有两站的路程,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态,我竟也站起身来,跟在她后面,和她一起下车。

汽车停下来,车门咣当一声打开。她下车时居然险些被路面的碎冰滑倒,我连忙从身后扶她一把。她回头对我说声谢谢,然后笑道,你也住这附近啊?我镇定地说,住在前面,不算远。心里暗想:一定是上帝叫她滑了一跤,为我们创造说话的机会,这简直是个奇迹!

我们沿着路边走了一段,我正要和她说话,她忽然停下脚步说,我要往这边拐了。我哦了一声,只好说再见。原来又是一次毫无意义的擦肩。

这里是一个十字路口,我往北,她往西,各自站在斑马线前等红灯,相距有十几米远,中间还隔了一个报摊。我心有不甘地转身望着她,呈现我眼前的是一个侧面的背影。她前方的路面没有车辆,大多数行人不看信号灯,无所顾忌地穿梭在马路上。只有她一个人亭亭伫立在停止线前,双手抱着那本旧书,目光悠远而又笃定,就像风雪中的天使。

她前方的信号灯终于转换为绿色,夜幕快要降临,街灯还未亮起,她穿着白色的外套,在冰雪覆盖的路面上从容走过。忽然听得吱呀一声刺响,一辆黑色越野车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的天使不见了。我很久也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看见车轮下一滩殷红的鲜血,以及她那被撞裂开的脑壳……

这是真的吗?我至今想来仍如一场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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