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所有的没有告诉你的故事 2 :镜像

啊,妈的,我的手指卡在收银机的缝里了。帮一下忙,别傻站着。

图片发自简书App


很多人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尽头。他们只知道地球是圆的,自从这个论证被航海家证明之后,世界没有尽头这个说法就一直深深印在人们脑海里。可是世界是当然有尽头的,只不过那些殖民者到达那里之后无法回去了。所以,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但是那个地方还是十六世纪的样子。

我来给你描述一下。你住在海边的小镇子上,左边是海,右边也是海。头顶是黑黑的星空,这是天穹的最基本的颜色,可以来晒月光浴。这里,所有行星都可以被看见,火星,木星,土星,还有太阳。它们像神灵一般看着世界之巅。

海的那一头是大瀑布,大到没有边际,可以放进去很多个太阳。每天,它们奔腾着流入无尽的看不到头的弥散着雾气的大洞里,一直如此,水永远流不完。没有人看清楚过瀑布下面的东西,都是说下面是被遗忘者居住的地方。

你单纯地问道,为什么我们没有一个人去过那里?我们开船快多了。

孩子,这是命运。

但是我只能回答命运。你想让我说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破坏美感呢?

小镇上只住了几百个人。他们生活在那个被海夹着的几平方公里的小岛上。很多人出海,把渔船当做自己的家,小岛上住不了太多人。那艘载着他们来到这个地方的大船,正静静地躺在清澈透明的海水上面,像个巨兽一样睡着,打着鼾。尽管他泡在水里的身体腐蚀比较严重,但是他的身体被居民们清理得很好——他再也不能航海了,他的龙骨断了。居民们每天都来看看他,朝拜他。毕竟是他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

不过我说不清他们对这艘大船是什么态度。也许是怨恨,或者是敬畏的恐惧。无论如何,他们就把他放在小岛的南边了,正对着他们吃饭休息和玩石板猜谜的地方。

第一批居民到达这里的时候他们就被天上的八颗行星吓到了。这种场面只有在科幻小说里面才看得见。不过后来的人们渐渐习惯了。这里的人世世代代基本都是农民和渔民。

我们讲的是一个先知的故事。

先知很聪明。据说她三岁的时候就会说‘船’了,四岁的时候开始学船语,七岁的时候就能流利地背诵船史。其他时间里面先知喜欢在大船上面跑来跑去,去拿棍子戳逗留在甲板上的螃蟹,或者去大树上面俯瞰世界瀑布。她一直觉得,这种地方是不适合人们居住的。她更喜欢老人们口里说的关于城镇,战争和洛可可艺术之类的东西,她时常幻想穿行在米兰的小巷子里面,穿华丽的宫廷服,闻花香,看街头艺人的演奏,去教堂朝拜。还有一位帅气的男士陪在她身边。

她还对旧世界的历史十分感兴趣。她能把《旧史》倒背一遍。那些重名的人,诸如查理啊,亚历山大啊,杰克还有伊丽莎白,她自己都记得一清二楚。

“城市群是什么样子的?”先知说,“反正不是我们这里,全部都是破烂的房子。”

“你不能这样说话。”她妈妈责备她,然后又把手伸进烈日的阳光里洗她的衣裳。

她们两个坐在海边,先知抠着被水滋润的沙子,把地面抠的千疮百孔。她很无聊。“我该学的东西都学完了。我还有什么课程没有学的?这里能学的东西太少了。”

“亲爱的,你已经把别人二十多年该学的都学完了。再过几年,你就可以开始务农了。”

“我不想种地。”

“那就捕鱼。”

“我不想捕鱼。”

“那你想干嘛?这里没什么可干的了。”

她妈妈挥了一下手,表示不同意。

“你们这里难道没有人走出去过吗?”先知问。

“没有。以前有几个小伙子想要出去,结果连人带船摔进了瀑布,再也没有回来过。”

“如果我们朝和瀑布相反的方向开呢?”她看着远处的海面。

“我们没有那么多的人力再来建一艘大船了。”

她用手指了指正在摇晃的大船。“那儿不是有一个吗?”

“他的龙骨坏了,就像你的脊柱断了一样。龙骨断了,船基本上就是废了。”

“它是什么时候断的?”

“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它就断了。”

这个小女孩若有所思,把手搭在膝盖上。

第二天,她母亲醒来时,并没有在她枕边发现她心爱的女儿。她像触电般地弹起来,把衣服套在自己脖子上,赤着脚跑过了沙滩,跑过农夫种玉米和豆子的田地,跑过金黄的麦浪,跑过嬉戏的孩童,跑过热烈的日光,大声呼喊着她女儿的名字。

她心急如焚地询问小孩子她女儿的下落。不过没人知道,他们只能摇摇头,然后继续去玩地上的螃蟹了。

母亲想起来她昨天说过的话。她赤着的双脚又开始忙活起来。

她绕过了整个森林,到了岛的北边。她觉得女儿应该藏在大船里面。

现在这个时候,阳光毒辣辣的,还没有一个人在船上的甲板上工作。她迈过浅浅的海水,一脚踩在绳梯上,费力地爬了上去。大船又开始低声细语,它的身体正在倾斜。

她爬上甲板,螃蟹们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她的脚站定的位置。

她站定的时候,海浪安静了。她听见船里面传来一阵甜美的歌声,还有间断的凿子声:

船儿疾驶 象鸟儿在飞翔

向前 水手们的号子多么嘹亮

载着王子

跨越大海 驶向前方

风在怒吼 浪在疾啸

惊雷响彻云霄

我们的敌人被阻挡在了岸上

他们不能如愿以偿

“是你吗?快点出来!”

那个声音好像受到了惊吓,噌的一下就停止了歌唱。过了一会儿,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从母亲脚底下传来。不一会儿,船甲板的盖子被打开,先知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凿子。她看着她母亲,把凿子放在了背后。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我想修船,妈妈。”

“你不想种地,不想打渔,要来修船?”母亲带着惊讶的口吻。

“是啊。”

“这样太危险了。你以后不准来这里了。要是碰伤了哪里,治病会要花很多钱的。”

“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

母亲没有再多说话。

“要是你想来,你就来吧。”

“谢谢!”

“但是农活还是要干的。”

“没问题!”

先知从九岁飞快长到了十五岁。每一次在黄昏,人们劳作回来,就可以看到先知赤着脚跑过田地和黄昏的晚霞,冲到大船上面去。她喜欢在桅杆上跳来跳去。除了农作,她几乎不与人交往。她只对船说话,也只跟船交朋友。晚上她睡在船长室里,黄昏的时候她就开始修复龙骨。这是一项漫长的工程。农民们对此付之一笑,认为这是小孩子的天真想法。

先知用了一种特殊的方法。她每一次都削下一截木头,然后用一截新的木头做好形状卡在缝隙里,最后她会用螃蟹壳塞满缝隙,用她花了几年时间做出来的大外壳包裹住破碎的龙骨。

先知十六岁。她终于完成了船只的修复。岛上的居民都感到不可思议。

有一天,岛民们听见一阵陌生的风的呼啸。他们纷纷抬起头望去,有些人惊呼道:“看!那是船!”

一艘大船!它出现在了森林和天空的分界线处。它的白帆千疮百孔,身体残破不堪,但是它确实移动起来了。先知就站在掌舵的位置,自豪地摇动舵轮,大声唱船歌。没人做过这种事情,以前没有人做过。

岛民们跟着大船的步伐开始往南边走,他们要看看她要干什么。忽然,她的母亲从人群中冲出来,大声吼道:“你给我回来!小丫头!”她开始跑,往先知要把船靠岸的方向跑去。先知看着她母亲,只好把船帆收起来,停靠在了岸边。

她下了船,欣喜地看着其他人。她母亲一下子揪住她的毛鬃衣领,生气又愤怒地说道:“傻孩子!你-”

她推开了正在流泪的母亲,“我不想待在这里。是你跟我说的,要是我们有了船,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如果您不跟我们走的话-”

“那只是个玩笑话!傻孩子!”一个渔夫说。

“我不管它是不是个玩笑。如果它是,那我会现在表明我的态度:我要开着这艘船走了,谁要是想上船,可以一起走。”先知大声说道。

大家互相看了看,无法表决这个先知的行动的合法性。

忽然,一个人举起了手,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人群盯着他看。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乃至后来,全岛上三分之一的居民都愿意离开这个地方。

她母亲没有。她和岛民的首领站在一起。首领说:“你拿走船,我们没有意见。但是你得把劳动力留给我们。”

先知同意了。她换下了十来个年轻的男人,带上了几个中年渔夫和女子。整个过程冷寂,安静,像是在执行一个仪式。这个仪式持续了三十秒。五百年后,这些渔民和农夫的大船,悄无声息地开走了。他们没有对这艘船有一丝的留念。他们喜欢土地,也喜欢站在世界尽头。

“母亲,你不走吗?”先知问。

“不走。”

“我没法强求你。但是我感谢你的养育。”

“你就真的这么走了吗?没有留念?”

先知合上眼睛。“对不起,妈妈,我爱你,但是我必须走。”

“为什么?”

“这是我的命运。”

命运不是什么哲学和宗教上的名词,而是科学上的。因为人择原理相信命运,还有,我们的生活需要这种信仰。不是吗?你肯定会同意的。

先知正在决定往哪边走。她得尽快找到陆地和补给,还要修好她的帆。

“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们往瀑布的方向走。你们还有几分钟的时间与家人告别,好好看看这里的土地。我已经怀念过这里十七年了。”

小伙子们看了先知一会儿,他们不敢相信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想要离开这个岛屿,离开这个离上帝最近的地方。他们默念了一遍圣经,和家人抱在一起告别。有些人默默地放弃了自己的决定,也有一些人扛着物资跑到了船上。

先知清点了物资,确定了人数之后,她回到掌舵,大叫一声:“那个棕色头发的!你到瞭望台上去!”

“怎么去,小姐?”

她指了指桅杆,“在这上头,顺着那个网爬上去。”

“我还要两个人来收帆,以免我们遇上风暴什么的。那两个人,请你们站在桅杆绳索下面去。我来教你们怎么收帆。”

“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你们的开船能力真是太差了。”半个小时后,先知坐在掌舵轮上,翻着手上的航海图,指着那些白色的没有画出来的图案。“所以这里是欧洲……这是印度……那可真是远啊。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哥伦布先生真是个伟大的家伙。”

太阳开始下压,天气变得燥热。“哦,没有风了!”先知大叫一声,拍了一下大腿,“快点小伙子们,现在照我说的做。调转船头!”

船被慢慢地转到了前头。帆被笨拙的水手放了下来。微风从水星的方向吹过来,把船帆微微吹起,像晒在太阳底下的一床被子。大船像个老人一样坨着背慢慢移动。

“大船,是不是人太多了?没办法,如果你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必须要人手。”先知自言自语地说,抚摸着掌舵轮的褪色的纹路。

“嘿!船长!”一个赤脚的小伙子在甲板上大叫,“我们要去哪儿?”

“回欧洲。”

“这真是不错啊,”小伙子说,“我还有个庄园在那边呢。”

船走了四个小时。期间水手们打捞上了一些鱼,以备食物供给。他现在离那个瀑布已经不到一百尺了。满天都是蓝色的像是雾气一样的幕布,似乎其他星球的守护神们给了这艘大船一次机会。他们吹动了风帆。

“嘿!风来了!”先知大叫道。她一把抓住掌舵轮,命令男人们把女人和小孩藏到仓里去,“别当胆小鬼!赤脚的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小伙子大叫:“你就叫我罗斯柴尔德吧!”

“行啊!罗斯柴尔德!把帆收掉一半!我们掉下去的时候可不能让船体收到太大伤害!”她把船头偏向左,尽量不让船头垂直撞上瀑布。那里有很多尖锐的突出的岩石。

他们靠近了瀑布,水声变得很大,蒸发的水和冷却的水不停地转换,船披上了一层反光的水层;越是靠近瀑布,这种震荡就越强烈。这种悄无声息的海浪比狂风暴雨更令人胆战。水花打在礁石上,震耳欲聋,水花不时溅入船舱,大船在这惊涛骇浪里尽量保持着自己的身体平衡。瀑布壶口像一只巨兽的嘴巴,正等待他的猎物上钩。

先知感觉自己的身体一沉。船头开始往下掉。“抓住点什么东西!”

人们保持不了重心,摔在了沾满水的地板上。船下身撞到了河流与瀑布的交界处,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垂直摔下去了。

“好吧好吧好吧——快点儿,加把劲!罗斯柴尔德!别把手松开!”先知抓紧了舵轮,指着那个吃力地守着帆的青年说。

罗斯柴尔德死命拽着粗布麻绳。青年浑身湿透,青筋爆起,他光着脚只身站在惊涛骇浪之中。雨水和河水拍打着他的身子。蒸发的雾气让人看不清瀑布下面的高度。

人们恐惧地趴在甲板上,祈祷或者哭泣。“好啦!大家赶紧——”先知想跟着大家一齐趴在地上,结果船头猛地扎了下去。先知从船头滑了下去,湍急的水流让她没法抓住东西。

罗斯柴尔德抱着桅杆,一把抓住了先知的手。“我抓到你了,船长!”他湿漉漉的黑色卷发在空气中飘荡。

大船扎进了尽头的瀑布之中,像一颗陨石坠入大海。它踩着水汽和彩虹,驶入了瀑布的终点。

它消失在了一片白色的水花之中。

先知再醒来的时候,她趴在地上,身上湿漉漉的。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罗斯柴尔德还在昏迷着,他就仰面趴在旁边。

她摇了摇头,让自己脑袋里面的水倒出来。她抬头,看见了蔚蓝的太空。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清澈干净的天空。没有星星和银河的天空,原来是这么漂亮。她往东边看的时候,发现一向火红得像个地狱一般的太阳的光线变得柔和又动人,就像伊甸园的故事里面讲的那样。她的目光沿着天际线看到了前方。顺着龙头向前看,她看见了宽广无比的长满青草和大山的陆地,还有城堡,它们伫立在河岸边,像一只庞然巨兽,长着獠牙和三只手,全身覆盖着棕色的皮毛,城堡的上方尖锐地吐出火舌。她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些书上描写的场面。

她把手搭在额头上,想看清楚那里有什么人。意识到那里的实际距离后,她马上回去摇醒了罗斯柴尔德。

“嗨,小子,醒醒!”

“我们没死吗?这里是天堂?”

“帮我拉一下帆,我们还没死!你的庄园近在眼前了。”

“那可是在台伯河旁边啊。这是在哪儿?我们不会是到了天堂吧?我看见这里的天空都是蓝色的。”

罗斯柴尔德笨拙地站了起来,先知急急忙忙蹬到船尾,摇摆着船桨。她顾不上换一件衣服,让她的裙摆就这么拖沓到地上。

他们把船开得慢悠悠的。实际上也没有多少风。先知从没有在这么温暖的地方待过。原来的那个小岛上不是太冷就是太热。她看见天上有乌鸦和麻雀,发出悠远的叫声;沿岸的苍翠的树木映衬着干净的布景,草地柔软带着露珠。先知欣喜地看到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全部成了真。

“你不觉得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吗?”罗斯柴尔德边拉着帆边说。

“什么奇怪的事情?巴不得呢。”

“那个看不到底的瀑布下面居然是——我们的城堡?还有这是——我们以前住的大陆吗?我感觉这个城堡有些太野蛮了。你看,前面还插着骨头做装饰呢,还是人头骨。”罗斯柴尔德看着那个城堡,指了指摆在城堡下面的那一堆骨头。

“哦,那是——”先知想起了在图画上看到的东西。她想,只有《罗马简史》那本书上面才有这东西吧。那上面确实画了一些关于吃人肉的罗马人和维京人的故事,还有他们之间的血腥的战争。

“我们说的是什么语言?”

“法语。而罗马人说的是拉丁语。'知道吗?如果我叫一句话,城堡里的人答应的话,我觉得我们就是在现代了。”

“可是即使那样我们还是穿越了时间。我们在岛上已经待了四百年了。我还是很想看看四百年后他们生活的是什么样子,我们是不是可以发明达芬奇的飞机和坦克了——那是很神乎的东西。”罗斯柴尔德做出鬼脸。

“嗨!——有人吗?(法语)”先知在船尾大叫,她的声音在远处变成了回声,被地底和森林反射了回来。

“别想这种无聊的办法。我们直接开船走吧。”

“这可是附近唯一一座城堡了,我得先问明白。然后我们再做别的打算。”

俄顷,远处的森林与地平线模糊的交界处冒出一阵浓烟,一会儿就飘满了半个天空。他们禁不住回头看。那道烟逐渐变成了风的呼啸。跟随着那道风来的,是箭雨。它们像许多条毒蛇,意图夺走人们的生命。

“嘿!快躲开!”先知挥了一下手。她躲在舵轮下面,用手护住头。

“别底下来,我们赶紧开船走吧!”罗斯柴尔德大叫。

“真是个傻蛋。”她急急忙忙朝天上看了一眼,“哎!风是正风,我们往前走吧!”她用力拽了了一下舵轮,大船发出低沉的吼声,船头开始向前蠕动。罗斯柴尔德一脚踩在桅杆上,两只手用力拉着绳子。

风吹着船帆,把它们吹得鼓鼓的,推动着大船往前移动,船头的船刀劈开浪花。“我们离开箭雨的范围!啊——好像做不到。”罗斯柴尔德用手比划了一下箭雨的轨迹,他四处看看,抄起了一块木板子,丢给先知。她用手指接住,挂在背上。

箭雨一个接一个插在大船上。罗斯柴尔德跑到桅杆后面,躲在了酒桶子里。先知把自己的身躯藏在木板子下。不时有箭矢射在甲板和船帆上,船帆像听见了音乐一般扭动了起来。

箭雨过后,他们两个爬起来,朝城堡望去。看起来那些弓箭的目标是这个城堡。城堡里走出来一个穿着粗布衣服做的(几乎是一丝不挂的)中年人,他口中大叫着古拉丁语,并捡起射下来的弓箭砸大船。

“我们还是快走吧。”罗斯柴尔德提议。

接着,城堡里面走出一群戴着头盔的家伙,他们张弓搭箭,瞄准了先知和罗斯柴尔德。

“嘿,那是罗马人吗?我们果然是在——耶稣诞生前的时间里面啊!”

“可是那怎么可能——我们还是先跑吧!”

“我们的船员还在底下,我们先把船开走再把他们叫出来。”

他们把帆拉得呼呼响,逃离了城堡。

罗斯柴尔德敲敲甲板,一个小孩悄悄探出头来,看见罗斯柴尔德后,他欣喜地从甲板下层爬了上来,其他人紧随其后。他们喜极而泣,看着这像天堂一般的世界。他们互相拥抱在一起。

“现在这里还很危险,我们先把船开到远一点的地方。”

先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远离了战场,决定先停泊在意个高耸的靠河的山丘旁边。先知比对了一下书籍,说道:“毫无疑问,这就是多瑙河了。”

“为什么我们会一下子开到了多瑙河?我记得我们应该会在印度那里下来的。”罗斯柴尔德借着微弱的火光,大咬了一口大马哈鱼。

“我们只能继续航行下去——至少我们先脱离战区,再做别的打算吧。”先知收起了书本,跳上船头。船头正对着那个高耸的山丘。

“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学习。”先知说。

她跑进了黑漆漆的森林。“船长是个怪家伙。”罗斯柴尔德说。

先知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就被这里的未知吸引了。她像寻觅食物似的想找到这里所有的知识和文化。她左看看又看看,这里的树木和藤蔓,还有昆虫,大鸟,她迫切地想要寻找一种方法来把这些东西全部记录下来。但她手足无措,没法集中精力在一件事物上。

在一株小草的根部,插了一支矛。她把那根矛拔了出来,“这东西做工还没有我们的船员做的好,这东西一定是才脱离野蛮时代的文明的产物。”

她听见一些响动。

那个响动离她很近,仿佛就是凑在她耳边发出来的声音似的。“我没有机会逃跑了。”她跳起来,捡起了那根矛,朝一片小小的开阔地那边望去。那边除了透明阳光的令人窒息的火光和草地外,空无一物。

“那是你吧,先知?”(古拉丁语)那个声音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古拉丁语不是很熟练)

那个戴着马尾头盔的罗马人,举着他的盾,放在胸前,右手拿着一把长矛。

“吾奉命前来通告汝,汝需离开,回到船上去。神告诉吾,汝会在这里。”

“好吧,我——最好还是回船上去。我可不想被罗马人杀死。”她谢谢了那位罗马人,转过身去回船。

“在汝离开之前,吾有一话:道路指引着汝,影子是汝的后盾。”罗马人叫住她,说道。

“你是想让我相信命运吗?”先知说道,“我只信一个人,但我对所有的不同的信仰都怀有敬畏。谢谢,这句话我会记住的。”

我想作者说这话应该耗了不少精力。

先知垂下头散着步子回到船上。

“我们天一亮就走,沿着这条河走。”

“好啊,反正我们不能走回头路了。”

“这是条很长的道路。我们不能迈出这条河一步。任何一步都不可以。”

“你像是个老巫婆一样碎碎念。”

“你不要多嘴。我的命令你们听着就是了。”

罗斯柴尔德感到奇怪,她一向开朗,从不反对创新和自由。

“是丛林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嘛?”

“没有。”

只有先知自己知道什么意思。那是废话。

他们日夜不息地穿过河流,时不时地遭到罗马人和不列颠人的攻击,他们有时会用他们的侧弦炮还击。罗马人和不列颠人把这看作是天上的惩戒,渐渐不敢去碰那艘大船了。

大约一个月后。森林的景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宽广的平原,就好像有人把森林凭空削去了。

“那是什么地方?”罗斯柴尔德停止了歌唱。

“那是什么地方的平原。根据这个草地来看——我看不出什么来。”先知说。

“嘿,前面有一艘船!”一个站在桅杆上的中年人大喊道。

先知拿起望远镜。她在她的圆筒里看见了一条船的影子。

“那是一艘十四五世纪的船,我可以从它不完善的桅杆和船帆看出来。我们过去打招呼吧。”先知说。

“那就是道路啊,罗马人。”先知想。“我现在明白了。”

那艘船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船长走下了下来,问道:“日安,兄弟,你们要往哪里走?”

“日安,我们往北边走。那边有什么东西吗?有什么——城市?”

“这里是台伯河,要是你往上走,还可以一睹罗马城的风光。”

“哈,你以为我们会信吗,我们才从多瑙河那边穿行过来的。”罗斯柴尔德大笑了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刮在了喉咙上似的那么难听。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哈,年轻人。我们大风大浪见多了。你最好还是不要发出那么不合逻辑的言论了。”有个语气很的严肃的旅客说。

“不说就不说嘛。”罗斯柴尔德咕哝着闭了嘴。

“那么——这是米开朗基罗先生?”先知问道。

“这个小姑娘挺聪明。我正要去考究石料呢。我在这一个地区的名气有这么大吗?我以为——达芬奇会更出名一点。不过他只不过是个村夫而已,没什么好嫉妒的。”

“你有没有见过罗马人?”

“我见过很多次罗马人,有一次是在弗罗伦萨,有一次在佛利。要是你说是在罗马城内,我倒是见过不少。”

“你知道怎样才能离开这个内陆河吗?”

“我不知道,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的,我只想搞艺术。雕刻出那些不受宠爱的雕塑。从这里往回走就能到地中海去。”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要你来告诉我。”

“顺着这条河走。你会到达那里的,总会是这样的,小姑娘,只需要这样做就足够你到达终点了,我也是一样。”米开朗基罗说。

“谢谢。”她转动舵轮,把船开到一边,飞驰而过。

“我们以后也要装这种东西,瞧那船走得多快啊。”船长称赞道。

“不要评判。”米开朗基罗说,“那不是你能理解的东西。”

他们到了罗马城。华丽的宫殿和高大的楼房环绕着这个失落的文明者。温润的草地在残垣断壁上扎根,年轻人们矫健的身姿跨在马上,从山头上飞过。她看到了书上的那些景色——圣天使城堡,梵蒂冈,红衣主教,弹琴的风度翩翩的贵族们。

“噢,嘿,我想起来了,那套房子就在台伯河畔,船长,我要下一下船了。”

“等等——”先知还没有来得及阻止,罗斯柴尔德光着脚从船上跳了下去。他踏在街道上,其他贵族们都惊惶地闪躲这个冒失鬼。

“那我们也可以下船吗?”其它船员问道。

“不要下船,我们等他回来。我们只在这里停留一天,如果他不回来,我们还是走。”

她一定是被什么东西惹恼了。她坐在凳子上,把苹果塞进自己嘴巴里,嚼来嚼去的。

她环顾了一下罗马城。一切都像书上描述的那么美。她呆滞地盯着前方的甲板上夹着的一束草根,看着它无助地被风吹动。

一天之后,罗斯柴尔德并没有出现。阳光和煦的下午,先知靠在船长室的扶手上,她用小拇指抠着扶手上的凹槽,看着吊在天花板上的玻璃沙漏慢慢地下落回原位。

她打开门,对甲板上的船员们说:“我们走吧。”

“真的不等他了吗?”一个船员说。

“不等了。”

“他是个衷心的好家伙,你就这么扔下他不管了吗?”一个老头子这么对她说。

“他的命运我无法阻止。如果他上船了,那也是他做出的选择。”

“你一直在说什么命运命运的,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不能说。”

船员们虽然不情愿,不过这次行动都是船长计划的,这艘船也是。离开了这艘船,他们无法生存。他们拉开船帆,爬上桅杆,吆喝着启航的号子。

“嘿,那艘船,你们是要逃税吗?”一个坐在码头上的警卫官大声喝道,他抽出刀,挥了挥手,示意停船。

“赶紧走。”

“嘿!拦下他们!”大船没有停下的意思。警卫官喊着前面的卫兵。卫兵慌张地跑到桥上去,弓箭手射出箭作为警示。接着,他们就叫道:“放箭吧,谁想逃出去就得死!”

“这是给我的安排。不过难度有点大。”先知心里说。她把木板子拿起来,想要阻挡那些弓箭。

“嘿!等我一下!”她听见罗斯柴尔德的声音。先知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他在铺满瓦片的房顶上狂奔,还换了一件长袍丝质的衣裳,戴着一个大棚子的帽子,腰间挂了一支剑。

“把船放慢!”

“为什么,这样很危险啊——”

“他既然这么选择了,我就这么尊重他。”帆被收了起来,只留下一片小小的侧帆吹动着大船。那些守卫们加紧了脚步,他们迈开双腿,想要追上犯法者。

“罗斯柴尔德,跳到桅杆上!”闲置在狭窄的河道内打转盘——这是很危险的。船的东侧撞到突出的码头上,刮擦出裂痕。她把桅杆尽量地往靠在河边的房顶上靠,罗斯柴尔德兴奋地蹦来蹦去,躲避弓箭的袭击。“嗨,船长,你看我这身行头不错吧?”隔着老远,罗斯柴尔德就叫道。

“呵,快上来,傻瓜。”先知久违地露出了笑容。她把船头往左拐,让惯性把桅杆伸出最长。罗斯柴尔德抓住帽子,轻盈地跃到了桅杆上。他把手搭在柱子上,像只猴子一样荡了过去。

“好了,把船帆放下来!”罗斯柴尔德跑到瞭望台那里,解开了绑着的绳子,他跟着绳子滑下,像个罗宾汉一样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他蹬了蹬脚,好让别人注意到他脚上的靴子。

“所以,你的房子呢?”

“我的叔叔说,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罗斯柴尔德这个家族。”他说,“‘他们应该是被埋没在历史的黄沙之下了。’我叔叔这样说。”

“好了,其实我是准备抛下你的。不过既然你回来了,那就一起走吧。”

他们逃过了守卫们的追击,驶向了台伯河上游。

他们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河流的海面。旅途中没有太多的话好讲。有些船员不堪忍受这种寂寞和孤独,或结伴或单独地向船长告别,走向了文明世界。先知郑重地和他们握手,目送他们远去。

“他们会过上好日子的,比现在好的。”先知说。

“哈哈,船长,你是不是开始感叹苍生了?”罗斯柴尔德用胳膊肘戳了戳先知。

“没有。我要回去了。”

天气变得燥热。森林变成了雨林,铺天盖地地从陆地上卷入河流中,那些蜿蜒生长的藤蔓给探险者带来了不少麻烦。他们四处看看,只找到了湿漉漉的水草和狗尾草。太阳变得猛烈,蚊虫成群结队地迁徙过森林,想找到汗水和猪头。

“这是起航后的第十三个月了。我们迈过了多瑙河和台伯河。现在的景象我是一辈子都没看见过的。我从来没有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看见过如此茂密的森林,还有炽热的天气。我想这应该是新大陆。几天之后的一次奇遇证实了我的想法。我们在一块高大的岩石边休息的时候,听见了刺耳尖锐的枪声。那应该是来自一把燧发枪的。那个声音从密林深处传来。接着一个惊慌失措的黑皮肤的小孩跑出了森林,一头扎进了水里。我没能跟他搭上话,可能是看到我们的肤色,他急忙掉头跑走了。接着那个开枪的穿着红色制服的士兵跑了出来,背上的长枪还在冒烟,他瞪着眼看了一下泛起的涟漪,对我们说:‘你们是哪来的?你看到那个黑人小孩了吗?’我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瞟了一眼水面。那个小孩的痕迹还在那边游走着。

‘这个地方我们才刚来,是个蛮荒之地。我们正在等着西班牙的大军队过来——你们是哪个国家的?你应该知道这块土地应该是属于伟大的西班牙帝国的了。’

那是一段有趣的对话。这是新世界。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走一条非常长的路,不止是打欧洲过来,还有充满热带雨林的河流。有人在试图想告诉我们什么,也许只是我。没人可以预见现实在哪里,除了我。他们逃离了这条河流,那不是他们的错,船员们渴望正常的生活,而大陆才是最好的羁绊。我决定走到尽头去,我看看那个人想告诉我什么。结束。”

过了几天,那艘摇晃的大船进入了我的视野。前几天它还在地平线上,我坐在一个土著聚居地里,帮小孩们捉掉虱子和蚊子。我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着它们过来我捡起了一支干燥的不想被捡起的棍子,朝大船方向扔了出去。斑驳的躯壳像是为我准备的,它理应发出无休止的振动。不过我的棍子还是如我所愿干扰到了船上的人。那个年轻人探出头来,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船长接着探出头来,看了看我。我说,我在远方有一个朋友,它有着漆黑的皮肤,不像你们一样。船长说,这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人。你应该知道他的名字吧。我摇了摇头,我说,我只是记住他身上的图腾是什么样的。

船长无奈地皱了皱眉头。

我说,我们不是靠名字和权利记住某个人的,那种记忆不长久,带有浓重的历史色彩。图腾是自然的想象产物,这样我可以永远记住所有人。一旦我看见自然的一切,我会大声笑起来,我看见了所有朋友的身影。

年轻人对我的这一番话表示不理解。他说人总会忘记一些东西的。

我说,要不你试试?让我登上你的船。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待上三年。我还会看见所有朋友。你可以记住你的船员们的姓名吗?

那就试试吧。船长把手支撑在三脚架上,说道。

于是我就上了船。

后来的日子真是很难磨。据我的考证,他们在那段河道里游走了差不多五年整。我曾经去过亚马逊河,采访过那里的土著人民,他们说过那艘大船的事情。我很奇怪,我想知道那个女孩到底怎样了。还有她的那个旅行者。我觉得光靠图腾是不能记住所有人的。不相信。当我打开facebook的时候,我都没法记住通讯录上的所有人。

我只记得这样一句话,这是手稿残页。“我们终于走出了这片雨林。视野又变得开阔了。我的那位图腾朋友,他终于可以兑现他的诺言了。他看着罗斯柴尔德,说,你会输掉的。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罗斯柴尔德讪讪地笑了,叫他说出来。接着他开始慢慢念起土著的语言。他叫这自然的语言。他说了整整三天三夜,从太阳一直说到了满天星火的夜晚,从平静的海浪说到了满天的雨点和飓风。有时候他是在唱一首歌,他歌颂我们遇到的困难。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的故事。

直到有一天,他戛然而止。接着他流泪了,他垂下头,大滴大滴的泪水掉在了甲板上。我们静默不言地看着他,只剩下风在飘荡。

我忘记了一个名字。他说。是那个朋友。他才八岁。他钻入了水中,躲避那些红衣服的军人们。可是他有什么错呢?他有什么错呢?他不该离我而去的,他可以安然地死去,他不必逃跑的。我看着远方,那个地方正在下雪。是个美丽的地方。

我要走了,我输了。那个男人站起来说,你们没错。总有我记不住的东西。

你没有忘记,只是记不起来了。罗斯柴尔德说。

你们都是这样。对吧,你们只是假装看起来那么冷漠。我的图腾朋友说。他站起来,顺着桅杆爬上去。

记住我吧!他在上面大叫。然后他就消失了。没人站在桅杆顶上过。”

最后那句话具有很深的意味,这我倒是看出来了。船长想要表达一个隐喻的,很恐怖的事实。我不敢去深想,只能离它远一点。

出了亚马逊之后肚子有点饿,于是我决定去吃点什么。政事我不想再关心什么了。治国平天下是年轻人的事情了。方才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头上坠下去了?面朝天,我看见了一只鸟从大气层穿了下来。这真是新奇的事情。我想它是殉情了,什么生物都抵不过繁衍的欲望。

    有人说,土著人真的身上画着奇特的图腾,而且真的是靠图腾撑起他们整个社会地位和权利风貌,真是怪异。有一个小孩被一个不知名的作者着重引申。他们说这是王者的风范。三条笔直的蛇和三个人头被古怪地描绘出来。一条蛇被砍成三截,第一节与第二节的中间摆着一个人头。第二条则是完整地被砍成三段。第三条很短,只是尾部有两个人头。这个图腾从那个小孩的头部一直连接到脚上。

“我一路向北,离开有你的季节——那是谁唱的?”大雪纷飞的夜晚,罗斯柴尔德包裹着靠在冰凉的结块的栏杆上,“今天是不是圣诞节呢?”

“你知道我记不清日子了。我只知道我们在往北边走吧,或者是南边,我敢肯定这条河的长度超过五百里了。”先知轻松地吹着口哨说。

陆地变成了冻土和苔原,一毛不拔。河道变成了安静的流水。“已经有很久了吧。我从北边的瀑布掉下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呢。”先知抬头看到了明亮的星河。接着她听见了不清楚的歌声。不属于印欧语系的语言的歌声,饱含粗犷和狂野的风霜。

“那是俄国人的声音吧。哦,勇敢的俄罗斯民族!”先知赞叹道。她把舵轮打到那个歌声传来的方向,加速前进。

“那是个有暴风雪的早上。”先知说。“我们被困在草屋子里动弹不得,实际上你知道我们遇到这种天气的时候都得饿肚子好几天。我的造船计划因此耽误了好久。我悄悄拉开草屋子的门,有个长着大胡子的男人依然打着赤脚,高唱名词前不加冠词的俄罗斯民歌。他的皮肤被冻得发红,脚踏在紫色的冻土上。他弯下腰来,抱回了一大株熏香草,让居民们度过了那个艰难的夜晚。”

“是,那是我记得的。”罗斯柴尔德说。

“为什么人有差距呢?不管说是罗马人还是黑人,还是蒙古人还是其他人?”

“因为上帝总不想千篇一律造人。”

“我还读到过一个叫托马列克的俄罗斯人的传记,写的是五百年后的故事——真奇怪!他居然相信连老百姓都吃得起精肉了。这个传记明显不是个讨好贵族的——”

接着是连绵不绝的划过空气的枪声。先知没有继续说那部传记了,她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她下令放慢了船速,“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射速这么快的枪,就好像有几千只鸟在我耳边鸣叫一样——”

左岸上的针叶林里冲出来一团白色的球。那个球渐渐成了一个人形。是个受伤的士兵。他仰面躺在雪地里,肩膀皮革上流着映红的血,融化了地上的冰渣。他听见古老的木头与水花的碰撞声,他神经质地站起来,抓起了枪杆,支撑着地面。

“你们是谁?”士兵支起耳朵,露出毛茸茸的侧脸,问道。(不是印欧语系。先知想。)

“我们——啊——只是个过客,不想惹麻烦。”先知说。

士兵喘了口气,他的体温正在丧失。他把毡帽摘下来,露出了浓密的棕色头发。

“你们看起来是往伏尔加河下游走的——我活不了多久了。”士兵把眼睛闭上,“你们能不能把这个,”他从毡帽里拿出来一串透明的项链,“给下游的那个鸽子老是环绕的村庄的人,叫他们给我的妻子,安慰她我还健在?”

“你是说,安慰灵魂?”先知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起鸡皮疙瘩)

“那不重要了。”

“那重要。”

号角声和啸叫声同时从树林里面冲了出来,士兵惊慌地回了一下头,然后他把帽子丢入了河里。“真心祝福你,陌生人!这条船也不错!”他大声喊道。

他们把帽子打捞了上来。那个年轻人踉跄地跑进了树林中。先知凝视了那鲜血很久。它们像白纸上的红墨水一样鲜艳。

“后面几天过得很艰难。我们要时不时小心冻上的河道。食物的缺乏让我们不得不束紧了腰带。我很好奇这段旅程的结果是什么。我时常从梦中惊醒,激动得不能自已,我时常默念着上帝的名字,感谢他给了我一次参悟神祗的机会。我仿佛从每一个历经之地和人身上看见了你的影子。没错,我一直爱着你,从未停歇过。你像个沉默的牧羊人,指引着羊羔们前进。所以我坚定不移地路过这条河。有人会怪讶我的固执,但我不介意。我起码可以仰头看见他看见的星河。我一生也只会爱一个人。”

“当我行驶到那个鸽子环绕的村庄的时候,我发现这里已经被洗劫一空。那些鸽子被其他腐生鸟类取代了。这里除了发黑的废墟和四散的稻粒之外一无所有(如果不包括烧焦的白雪)

正当我要离开那座码头时,一座废墟里,传出几声动静。我叫人把船放慢。是个女人。她很老。她有一头白发,披散而不乱,一袭蓝色的裙子和棕色的眼眸,真像从童谣里走出来的人物一样。她直勾勾地盯着这艘船,脸上的皱纹像水波一样四散。

抱歉我不太会述说故事和描写场景。

‘那就是要收信的人。’我小声靠着罗斯柴尔德说。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样才是美的。造物主不会无缘无故把这个女人放在这里。’我大声喊道:‘女士,这里有你的一串项链!’

那个女人颤动了一下,但仍然站在原地,像是块雕塑。她从手中摸出了一枚徽章。我那时候没有看清,但当她走近了的时候,我才发现那玫枚徽章是笼中鸟。金黄色的,闪闪发光。我大声地又叫了一次那个女人,她终于走了过来。

我刚想把那块项链递给她的时候,她说:‘我快死了。这是我丈夫临走前给我的。我想你们一定是往下游走的。你们能不能把这枚徽章给我的丈夫,向他报告我还健在,让他得到一点安慰?’

我愣住了。我把项链放回了帽子里。我不想说明那个事实。我从甲板上跳下来,从她手心里拿走了那枚徽章。她轻轻地笑了,看着我的眼睛。‘多么漂亮的女孩,你一定是个有人爱的人了。你应该知道这种感觉。’我霎时间脸红了。不过这和旨意比起来不算什么。我慢慢地走回了甲板,站在凸出的那一侧看着她。

‘谢谢,陌生人,我肯定会受到祝福的。’女人的皱纹又变成了水波。她笑了。

我知道这是我爱的人在跟我说话,他是叫我学会去爱一个人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先知离开了伏尔加河。他们从上游一直开到了下游。战火笼罩了黑夜。这段路程差不多要到尽头了。

接下来的时间很难熬。那是十年的时间。十年的时间里,大船一直在虚无缥缈的雾气中行走,波澜不惊的海浪一直吹扶着这个脆弱的朝圣者。很多人因为抑郁而患病或者死去,或者因为无事可做而崩溃。有一段时间他们甚至决定跳海自杀,了结这无尽的痛苦。先知没有。她每日从睡梦中惊醒,每一天都带着对胜利和结果的渴望而生活。对于我们来说,监狱是可怕的,不管是封闭的还是无穷大的。(我觉得前者更为恐惧)

某一个不起眼的晚上,先知躺在甲板上,她的手指抓在木头的缝隙里。天上是无尽的星星,它们在长河的摇篮中熟睡着,她想着有另一个人躺在那些星星上看着对方,更多地是看着她自己——宇宙的孩子。就像一个圆环一样有着美丽的图景。你不能承认美的一切错误——文明和详细都是建立在它之上。

大概是十年零三个月吧。他们终于到达了另一边的河流。

“嗨!那是河道!”罗斯柴尔德大叫。先知赶紧拿起望远镜往那个远处手指的方向看。是一条清晰的河道,她似乎闻到了泥土的芬芳气息和尘世的味道。

船员们像触电一样站了起来,他们跪下来感谢上苍,然后把船帆放了下来。

“看起来到达那里还要一天。”先知放下望远镜,“我知道我们的努力总是有回报的。你知道你在做一件有结果的事情。”

罗斯柴尔德把手靠在船缘上,盯着自己在水中的影子看。他的胡子长到了水中的倒影里。

“你知道我本可以走下这条船的,在罗马那里就下船,找回我本来就有的财产,”罗斯柴尔德突然开口,带着沙哑的变了声的嗓音说着话。“或者是在亚马逊就下船,和我的敌人们一道前行,或者是去参加一场解放战争。我不是想在船上度过一辈子。我想去体验别人的人生。”

“那是为什么?”先知问道。

“我是无比羡慕陆地上的生活。我甚至羡慕我们起点的那个地方,天上挂满星星,不想体验这种神迹,像个朝圣者一样带着幸运的痛苦活着——”

“那是为什么?”先知问道。这次,她问得很轻。

“因为我爱你。那就是所有的原因。”罗斯柴尔德轻轻地说道。

先知的世界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像所有的迷雾都不见了,但它们马上涌了过来。

“我觉得是时候让你知道了。毕竟我——”

“是你吗?”先知突然回头欣喜地看着罗斯柴尔德。

“是我。”

“我一直都爱你啊。”先知说。

罗斯柴尔德扬起嘴角,没有继续说话。

那是什么意思?啊?这里听到一头雾水简直我。对不起,不该作者的意图胡乱猜测我。这里相似的片段还有一些很记得我……在哪儿呢?在别的地方吗?

先知很开心,她知道他来了,近在咫尺,她可以尽情地享受这种因为圣迹特有的满足感。

后来的一天里,她都轻声细语地说话,害怕(有一半可能是敬畏)惊动了罗斯柴尔德的灵魂。

第二天早上,空气弥漫的海面。先知靠近那片海岸的时候,听见了像马蜂一样的轰鸣声。那是从天空上方传来的。她担忧地盯着天上看,想着什么怪物在天上大吼。

那种轰鸣声渐渐远去。先知把船驶入河道里。她向四周看去,这里的土地变成了焦黄色。那是战争的颜色。不管在什么年代都是如此。土地受到火药和人的尸体的滋润而发出这种颜色。

“嘿嘿!”她突然听见左边岸上有人操着南美洲的口音大叫。那个声音想要吓唬这艘大船。迷雾里走出来七八个暗色的黑影。

“你们是谁?”

先知听不懂,“这种情况也不少见,”她想,“貌似是英语。”于是她大声叫着自己的古英语,想要和那群人沟通一下。

忽然,她听见了一种古老的能追寻到很久以前的自然的语言。黑影用这种话交谈了一番。

先知意识到了什么,但她只是愣在原地。她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趴下!”罗斯柴尔德把先知的头按在甲板上。先知急忙把身子放低了。

一阵密集的弹雨和恶魔的萧索的叫声穿过船员的身体。血肉爆裂的声音飘满了河岸。先知惊呆了,但她不能发出声音。她看见自己的船员被打成了筛子,然后挣扎着跪在地上死去了。血腥味弥漫了很远。

那些黑影又说了几句自然语言。接着一个黑影从迷雾中走出来。他穿着黑色的凸出的,包裹着他罪恶的身躯的盔甲,就像神话里面的无坚不摧的天使。那个天使拿着他的利器,把一道光照在了罗斯柴尔德和先知身上。

“下来!”这句话,先知听懂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没事,我们下去。”罗斯柴尔德说。

他们两个起身,走下了船。那个天使用他的武器指了指发黄的地面。罗斯柴尔德跪在了地上。先知本想开口问问这趟旅程的结果。

罗斯柴尔德突然开口说,“没关系,就快结束了。”

“嗯。”先知跪在了地上。

天使把冰冷的面具凑过来,用一根绳子将他们捆住,然后用武器顶着他们的后背,叫他们走。

“走吧。”

他们两个慢慢地把膝盖抬起来,走入了迷雾里。

这是个宗教仪式,她想,这是审判,对罪恶的洗刷。没关系。我明白我应该受到审判,没有一个人不是罪恶的,从出生开始他们就是罪恶的。

天使把他们带到那群黑影子中间。叫他们跪下。

“现在告诉我,你们的人在哪里?”天使举起他的武器,开口说了一段不标准的“古英语”。先知明白那种武器的威力。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先知说。

“我知道是你,妈的!”天使突然激动起来,“你们就是喜欢假扮成这种样子,然后在世界上闲逛,好像你们的艺术能对我们造成什么伤害似的。你们难道不知道生存吗?”

天使并没有好好听懂这句话。

“既然你不开口,你就得死。这是规则。我们已经创造了一本书,那本书就是你们的末日。那是——我们的圣经,你们的末日,”

先知听见了这句话。她感觉自己被温暖的体温包围了。如果这是个陷阱,她甘愿掉进去。她罪大恶极,抛弃自己的父母,抛弃本该活下来的两个孩子,本该收到灵魂的信件的一对情侣。她的所有的故事,都是我讲述的故事。都是别人可以说出口的故事。她得到救赎的时候,就是我们得到解脱的时候。

士兵举起枪。

“快跑。”罗斯柴尔德突然低声说道。

先知看着他。

罗斯柴尔德突然起身,把手撑开,用有力的指骨夺过了士兵的武器,他反手把那个士兵卡在自己的胳膊下面。那些迷雾中的黑影纷纷举起了武器,清脆的手指拂过金属的声音。

“跑!”罗斯柴尔德大叫。

迷雾在先知身后散开。她看见那艘船在那里等她。她迈开双脚,往那个方向跑去。

“对不起了,兄弟。”罗斯柴尔德听见一个士兵低语道。他把枪抬起来,对着他的同伴的脑袋开了一枪。他的同伴没有哼一声,脑袋垂了下去。

“妈的。”罗斯柴尔德把尸体抬起来。他的身躯被万丈光芒照耀。那些神圣的,别人不曾享有的,美丽又痛苦的神的赐福,穿过了了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没有一处地方是再属于魔鬼和梦境的了。这是真实的朝圣。

先知没有来头地有力气地跑着。她大口喘气,迷雾变成了她肺里的精灵,让她呛着头晕。她感觉自己已经被天使的制裁射中,倒在地上。

罗斯柴尔德……他还没有过来吗?不是他,是上帝……他还没有过来吗?我搞不清楚他想让我怎样……我跑回了我的大船上。没有人来帮我打开船帆了。我必须等他。

先知趴在栏杆上,朝岸边大声叫道:“罗斯柴尔德!”

声音-传了很远。

“你快回来,没人帮我拉船帆了!”

没有回应。那些枪声代替了罗斯柴尔德的回答。

啊。他——怎么了?先知想。

她费劲地爬上了桅杆,解开了绑在柱子上的绳子。

“我从来没预料到一个人拉船帆是这么累的事情。对不起,那个水手。他现在已经达成了他的愿望,做了一个陆地上的人。现在我早已离开那片土地了。我把所有人的尸体扔到了水里,给他们做了一个简易的墓碑。现在,故事真的要讲到尽头了。接近结局的地方很可怕,这里到处是怪物和鲜血,还有不停残害杀戮同类的人们。

我不停地祷告,有时候是三个太阳角,有时候是一整天。我的膝盖开始流血,我的头发变得粗糙,我的脸变得干巴巴地,没有水分。

在一天一夜的旅行之后,我终于到达了那个地方。没人可以体会到我的快乐。我脚下的河流变成了漆黑的星空,我头顶上的太阳变成了暗无天日的光点,世界被拉扯地很远。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留下静谧。我正要驶向神谕所指的方向。”

她在前方黑漆漆的布满光点的地方看见了一位神。那个神不是任何人,而是很多人都影子。

她终于要触摸到自己的灵魂了。她激动得热泪盈眶,她的头发里夹杂着陨石的气息。那是多少个夜晚的讲述和聆听啊!她无数次看见自己结局的影子,并且真心诚意地接受它,最后拥抱着无限醒来。现在,她真的看见了这种无限。

她放开舵轮,慢慢走到神明身边去。甲板没有发生声响,她就像漂浮起来一样。

她看见影子边上都是像断片一样的剪影,那些影子可能是无意地组成了一个看不清楚的,站不起来的人。那个人站在静谧的甲板上,心脏上,也许还有骨骼。那些音符一根根地细抚她的眼眉,头发,血管和脚尖。画面有些斑驳陆离,但并不是无从下手,也不是很清晰可见。除了那块影子,其他星云和布景貌似是真实无二的。

她盯着神灵模糊不清的影子看着。

啊……先知,那是你吗?你……

“是我。”她说。你听过环绕音响吗?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银河的气息铺面而来。先知感觉不到一丝的风,仿佛那些风只是从主观上吹过来的。他(她)走到先知跟前来,托起了先知的灵魂。他(她)的唇齿带着星河的香味。

嗯……你想要结局对吧?

“当然。”先知轻轻地说。

那是个好答案,先知……非常好。

但我没有你的结局。

先知觉得自己的耳朵被狠狠地击中了。影子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就这么站在那里。先知只好等着。她等了一天一夜,肉体上和精神上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她一平躺在地上。不止一次地思量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字眼。但她一直说,没有,没有。怎么办?我要继续问吗?

她的头发变得暗黄枯萎,眼睛深深地陷进去,嘴唇干裂。她等了差不多有三个月。她靠吞食宇宙中的水和元素来存活。她三个月来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最后她终于做了决定。不过她开口说话的时候,竟然犹豫了差不多五分钟。

“那我接下来会怎样?”

她依稀听见了几个字。

我在——………………你会消失,

在某个有你结局的地方活下来,然后了结你的一生。

可能消失的时间并不确定,

虽然我对什么东西都没什么保证,先知,

但这个我会保证的,你肯定会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那不是我的意志,是你造成的结果。

“我希望是这样。”先知垂下眼睑,她看见了许多张脸在自己的倒影里徘徊。

那个神——或者说很多人都影子,渐渐靠近了先知。他(或者是她)把影子像毯子一样铺开到甲板上。大船轻轻地叹息。那些影子簇拥着先知而来,像风暴一样在她的身边环绕。宇宙中的吐息迎面而来。她突然想起来什么。琢磨了一会儿之后,她小心翼翼地说,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我需要——”

听我说,小孩子。我总是这么看着别人,真是累死了。

我会给你一些指示,然后你自己去找到那个指引你的图标,

我不可能一直陪着你。

怎么样?

“好。”

那么,就听我的——不要忘记这里的任何事,

罗斯柴尔德一直都爱你,

不要忘记。

如果你忘记了,那只是因为你记不起来了。

下次当你遇见他的时候你也可以这么对他说。

他会记得的。

没人会死的,我怎么会摧毁和地球上面美好的故事呢?

不符合美学。还有……一个……妈妈的责任。

我们的先知不是个现实主义者。她闭上眼睛,她看见了罗斯柴尔德的面庞,想起了他向她自己倾诉爱意的那个晚上。他真是个腼腆的小伙子。她着实已经爱着小伙子了,只是她记不起来她爱过他了。人类的感情总是那么独特奇妙!前一秒还在嘻嘻哈哈的,后一秒反手就是一巴掌。

她干枯的内心挤出几滴眼泪来。“他们都是好人,确实没人应该死掉的。”

她坐在甲板上,闭上了嘴巴。等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然后她变成了洋娃娃。

很久很久,直到她突然消失了。

她并没有死,而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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