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壺(花间方壺/雒尘摩诘)
张楚泠被熊熊烈火包围着,她看见赤红中那雕梁画栋倾塌,满地焦黑,卷轴纷乱。
她看见云母皮纸的册子被火舌噬去边角,忍着手臂上的灼痛眼疾手快地拾起。
乳黄的纸上脱墨的古篆被辨得分明。
“自神龙降世,佑吾辛辰域界,时至今日八千年有余……”
她听见远处凄厉的哭喊和木瓦炸裂的声响。
“神洲大陆衍化为东南西北四大洲。东洲,望舒后裔居之,夙民迭起;南洲帝鸿氏轩辕开土德之瑞……”
那惨烈的声音远了,仿佛烈火被暴雨熄灭。
“西洲重黎暴|政,国号‘复炎’。北洲元齐尉争霸……战乱频发,穆地……仙人之始……嗣弱……”
亭台微雨中,儒雅男子见楚泠望来,那牵着中年美妇的手赶忙松开,俊逸的脸微红。那美妇不禁娇嗔地瞪了儒雅男子一眼,男子只得一摸鼻尖。
良辰美景,楚泠感到自己仿佛要笑出声来。
又仿佛触动了什么,下一刻眼前的人儿面露惊恐继而扭曲,青黛烟雨霎时浓烈变得火光冲天。
楚泠看着眼前的亭台变成卧房,那清隽和娇媚的人被烈如猛兽的火势包裹,翻滚挣扎,尖叫呻|吟,继而慢慢脱力。
“不!”
楚泠猛然坐起大口喘息,身上一轻,一股阴寒猛然侵入,冷汗涔涔。
她颤抖着手不禁捂住自己,可寒气依旧往心头涌。
那是梦!
只是梦而已!
楚泠抓了抓自己胸口,才察觉胸前有生硬之感,似有什么物件。
她在怀中一掏,一本书册斜斜地从怀中险些掉落而下,她及时伸手捞起古册,原来是那本云母皮纸的《辛辰方物志》。
她眼眶忽地一酸,眼泪又不住地落下。
对!这也是梦……
楚泠感到身下床板的生硬,是少有的体验。
这也是假的!
此时的她应该在自己的云湘小筑里,高床软铺,带着玉兰的熏香。
这册书是从她悄悄偷出的,她要赶快给阿娘还回去才是!
“七娘!”
焦急又低沉的男声在门外响起。
楚泠回过神,是渠叔!
“我,我无事……”楚泠稳了稳声线,安抚门外的人,“渠叔,你歇息罢。”
岳渠摇头,自以为轻声的叹息呼出,转头回到自己的卧房。
这声叹息听在楚泠耳中,让她回到现实。
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温暖的触感和屋内的陈设,无不在告诉楚泠现在的处境。
涔涔的冷汗尽去,随之而来的是骨肉之间的灼痛,楚泠下意识地运功,筋脉刺痛。
“嘶。”
她稳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真气运转周身,已是满头大汗。
好在那灼痛平复了不少。
这个夜晚,不止楚泠二人辗转反侧。
天都西侧群山内的一座简陋道观烛光跳跃,在作息有序的道观中,在寂静的山林间显得突兀。
疾风掠过屋舍,道观茅屋的扉门大开,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一个佝偻老者立在门前。
“哼!穆天钧,真是多年不见了!”
绛红的衣袍飞扬,一个中年男子从天而降。
“呵!是了,倒不知你这些年,修为有无精进?”绛袍男子说罢,便冲向佝偻老者的面门。
二人打斗极速迅猛,不过三息之内,两人便转战山林间。刹那间,火光灿灿映红了山石草木,更显得怪石嶙峋。
佝偻老者施展火术,抵挡飞扬起的狂暴尘沙。
穆天钧冷哼一声,翻身越过佝偻老者头顶,反手就拍出厚厚尘土,顿时四周的火焰息了大半。
“肖老儿,你真是年纪大了糊涂,我辈中人不得取凡人性命的规矩,你竟然抛诸脑后?”
佝偻老者旋身躲开,挥袖扬起四周大小石块向穆天钧扑去。
“穆天钧!你想守着凡人等死,不代表老夫能接受!”
穆天钧闻言手下的力道变缓,鄙睨地瞪了佝偻老者一眼,愤然言道:“那又如何?”
佝偻老者跃到青松枝桠上,轻描淡写地吐出两句。
“那八阵图,难道你们穆国不想要?”
“说到底,楚焕那厮连堪舆之术都没有传给她,更别说什么楚门至宝。那区区防卫犹如小把戏,不值一提。”
穆天钧捡了粗壮的枝干侧躺下,斜眼向下望向老者:“穆国如何,无需国师大人来操心。”
两人的身影在林间飘扬,缓缓低沉的声音飘散开,犹如鬼魅。
佝偻老者不置可否,只是讥笑着世人的无知。
“我竟然不知,权势于你,竟是没有尽头?当真是不知足。”
“尽头?你说,这整个辛辰界还能给你我什么?”
略高的质疑声,惊走了鸟雀,却让两人间的气氛冷峻了下来。
良久,穆天钧跳下树干。
“我要去东边。”说罢便走开。
“东边?旧齐的地域?”
佝偻老者眼中精光一闪,手掌按了按右侧胳膊,赶忙跃下枝头,追了上去。
山林恢复了原本的静谧,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夜未眠。
楚泠远眺连绵汾山,暮秋的季节,葱葱碧绿尽去,枯黄遍野。顺着光秃的枝丫一眼望去,盘旋的飞鸟发出刺耳的鸣叫。
她寻了安稳的位置,窝在树枝间。凉风习习,让她周身的灼痛消减半分。
距离那场火,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楚泠也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大火那夜,楚泠还在偷偷地抱着《辛辰方物志》瞧,听见仆人们惊呼,跑到屋外撞见楚笙面色凝重地闯来。
她没有惊疑楚泠手中的古书,只是柔柔地拉过她嘱咐,眉目温润仿佛看进人的心里。
“我的阿泠,以后要听阿徵的话。若是日后见了外祖父,告诉他,阿娘不悔。”
楚泠不知她为何如此说,还没问出口便被楚笙捆住,那本古书被塞入怀中。
“阿娘!”
楚泠惊呼,只见掌风扑面,指尖殷红,一张符纸被贴在她的胸前。
楚笙点上猛力一拍,下一刻楚泠只觉天旋地转,一股冲力带着她迅速后退向后倒去,不知撞到何物。
伴随着噼里啪啦什么东西落地的声响,楚泠浑身剧痛晕厥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在这汾山山脚的茅屋里,眼前的只有原是回乡探亲的管家岳渠。
“府邸走水了,没有一人逃出,除了七娘你……”
岳渠的话犹如惊雷,把半梦半醒的她炸得一个激灵。
他花了几日才让楚泠接受这个事实——阖府上下逃脱无门,包括她的阿耶阿娘。
阿兄玄徵外出公干,管家渠叔回乡探亲,还有她避过了这场灾难。
楚泠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仿佛置身火海灼烧,想必那是阿娘用了那张符箓的关系,虽然她不知那到底是什么救了她的命。
她是被渠叔从邻街的当铺抱回来的。
那时她一张口便吐血,仿佛下一刻便要殒命般。
岳渠说,他第二日回来,发现阖府物是人非,一旁的人嚷嚷张家七娘子还活着,他便找到了自己。
那日楚泠撞倒的是邻街茶馆外的桌椅物什,口鼻渗血,被人认出后,一阵唏嘘张家祝融之祸,又被原本在张家做过工的小妇人接回家中,便是那家当铺。
这一个月来,岳渠带回了不少消息。
张楚泠,是国子监祭酒张兆嵇之女,张家诗书望族,祖上出过帝师。
此事一出,惊动的不止是大理寺,还有国子监一众的官员和学生。众人慷慨激愤,陈词王上,王上金口玉言让大理寺彻查。
大理寺正卿郭正昂与张兆嵇是同窗,将早就查到的线索一一禀明,他知此案重大,非王上不可妄动。
“这场火不是普通人做的,与玄门中人有关,甚至涉及国事。怪不得郎君不能预料,连夫人都敌不过。”
岳渠这么告诉她的时候,楚泠不敢置信。
楚笙是楚门门主的嫡女,楚家大族源远流长,是剑道之始,仙道之源。
乾元尉三大国占领这个大陆,元国和尉国自有国师传统。
而乾国没有国师,是因为楚门不与王权相交,拒绝了乾国的封赏,不过乾国依旧对楚门十分尊崇。
此事真的与玄门中人有关?
若是真如此,她该如何敌对,楚泠心下感到绝望。
岳渠知她心下焦急,每日会与她说当天所得的消息。
“当年天都风传郎君与夫人的韵事,众人都知夫人来自楚门,贵不可言。如今此事一出王上自然震怒又忌惮,调动了东曜禁军和暗卫协查,查到了不少小道风言。”
“天都附近佛道之流传闻,楚门嫡女携楚门至高剑诀嫁入张家。”
“江湖上又传闻,张家祖上有八阵图传世,如今就在天都张祭酒家。”
楚家的家传剑法,在江湖上颇具传奇色彩,传承道家,以神为本,以气为基,以力为辅,神气共炼,内外兼修。
传言,功力高深者可以千里飞剑,制敌于无形。
此剑法只传血脉族亲,非楚家人不授。直到百年之内,这条规矩才被放宽。
楚家大族近百年来,被江湖中人称为楚门,习剑者无不心向往之。
楚门门主嫡次女楚笙,虽违抗了楚门的族规嫁入张家,但楚家的剑法依旧被早早地授予了自己的两个子女。
楚家的剑法她是会的,八阵图又是什么?
岳渠说,传闻,八阵图由兵法与卦象而来,乃失传的要术。得到它,能够在战事上立于不败之地。
那么这便不止是私人恩怨了。
阿耶阿娘都没说过,阿兄会不会知道?
还是这一切都是他人的臆想?是无妄之灾?
想到这些,楚泠心头烦闷,皮下的灼烧感更重了。
她从清晨望到日落,余晖金光散尽山峦,只有丝丝光亮漏入层层茂密的林间,温暖不了清泪横流的脸。
直到岳渠寻来,她整理心情抹掉泪痕,才跳下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