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纯属虚构,一个对北京充满向往的姑娘,一心想在大城市打拼一番,却被家人打着“我是为你好”的旗号,生生扼断翅膀。离开北京的那天起,她就放弃了挣扎,向命运妥协。
一
“我能来北漂了。”2015年初一个寒冷的下午,孟欣在电话里告诉我。接电话时,尘土飞扬,我正在出租屋里打扫卫生。
孟欣是我大学阶段关系最好的朋友,比我晚一年毕业,长得娇小玲珑,说话轻声轻气,是个典型的江浙妹子,我从未见她和别人发生过争执。
临近毕业的半年里,她面试了数十家企业,大多是互联网公司。找工作的过程并不顺利,每当遇到特别称心的岗位,她很容易发挥失常,像中了什么魔咒。这半年,她无数次哭着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北京的生活,然后吐槽自己求职的心酸。
只有这次是幸福的眼泪。她在电话里说,没想到如此幸运,自己能以应届生的身份来到北京。那家公司是国内排前几的视频网站,员工待遇好得出奇。
这不是孟欣在毕业季拿到的第一个offer了,此前,她就以优异的学习成绩和丰富的实习经验获得过三个工作机会,分别在离家不远的上海、杭州、苏州,都是金融公司,应届生就能月薪过万。可她统统拒绝了。
对此,孟欣的爸妈很不理解。只有我知道,她一直想来的地方是北京。
“你真打算来北京啊?”我还是有点不相信。毕业前,孟欣的妈妈多次提醒她找工作不要离家太远。
“当然。”她没有丝毫犹豫,“我最向往互联网行业,薪酬高,发展空间大,团队年轻有活力。北京虽然离家远,但离家远也有好处,我从没有体验过真正的自由。过去受家人管束的日子实在过腻了。”
接到孟欣电话的那会,我也刚北漂不久,放弃了南方一个二线城市安稳的工作,到北京一家图书公司上班,每月的薪水刚够支付房租,对接下来的北漂生活充满了迷茫。
我劝她做决定谨慎一些,追求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毕竟她的选择还有很多。
一个月后,孟欣告诉我,北京的那家视频公司通知她做入职体检,她买了周三下午到北京的车票。那一周,我妈正好来北京开会,住进我在后海附近租的一居室。孟欣怕三个人不够住,提前在网上预定了附近的胶囊旅馆。
5月的北京暖风拂面,无云的蓝天下,孟欣撑着刺花洋伞、着一席素色长裙出现在胡同深处。我提前下班陪她去胡同口的旅馆看住宿条件,一路上她滔滔不绝,说喜欢吃北京的卤煮,老胡同逛着很有感觉,那家视频公司也很棒,团队成员多是北大清华技术男,上司年轻帅气,面试她的时候似乎对她很有好感。
到了住的地方,她报出预订单号,服务员把我们领到一间大屋子。这间大屋子里包括很多格子间,每个格子间只占半层,刚好放下一张床。孟欣惊恐地看着属于自己的格子间,把脑袋探进去。“里面倒是挺干净的,但空间太小了,很像狗窝啊。”
想到孟欣跟我一样从小娇生惯养,是爸妈捧在手里的宝贝,住这里实在不妥。“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住处,与其每夜120块住这里,还不如住我那儿。”我租的房子60平米,住三个人也不算拥挤。
她思考了一会儿,取消了先前的预订,回去的路上还有点依依不舍。“小是小了点,但我来北京就是体验生活的啊。附近有300多一夜的,但我觉得都没那儿有意思。”
我妈得知孟欣要来,特意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但毕竟是五十年代的老房子,木地板开裂出一指宽的缝隙,厕所小得可怜,我怕被她笑话,上楼前反复强调二环内房屋的破旧。没想到,当孟欣走进房间,惊呼我住得条件好。
“你也太奢侈了,一个人租一套房子,还是在二环内。我都打探过了,北京的租金贵得惊人,我打算租到安河桥北,宋冬野歌里唱的多好,那里一个月租金也就一千出头。”她不知道,歌里的安和桥和安河桥北并没什么联系。
晚上,我跟我妈、孟欣一起在后海边散步。我妈年轻时来过北京,有些感慨地说对北京的一草一木念念不忘。“如果时间倒流,也许我就不回老家,留在这里独自打拼。真羡慕你们还有大把的好光阴。”
孟欣问我这几个月到北京的体会,除了工资低,我还真说不出有什么不好。各种话剧、展览、聚会,各色各样、吃不完的美食,都是北京对我的吸引力。互联网公司节奏很快,不比我们图书公司,我提醒她。她说自己对吃苦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实在受不了,可以回家。
不过,她手机接连振动,一次次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走到后海边的一张石凳旁,她突然坐在上面哭了起来。
二
“我爸妈反对我来北京。”她啜泣着说,“刚刚我妈发微信说,他们坚决反对我来北京。”
“可是你已经来了,他们不知道吗?”
“我一直瞒着他们,来的路费都是找同学借的。”我突然想到拥挤的胶囊旅馆,看来她并非只是要体验生活。
电话又一阵阵响起。她颤颤巍巍地从石凳上站起来,试图避开我们接电话,我依稀听到她用轻柔的吴语在争执。后来,争执被哭声取代,她哭得说不出话了。
我们走到后海一处僻静的地方,她说自己无法说服父母,他们太顽固了,根本听不进去她的意见,执意让她回家附近的城市上班。
孟欣是家里的独女,有一位当中学老师的妈妈,从小到大,家人对她管教严格,穿衣打扮都要审查,大学四年加上读研的两年,从不允许她谈恋爱。
大二那年,孟欣班里的一个男生对她特别殷勤,虽然她不怎么喜欢那个男生,但感情世界里懵懵懂懂的她,很快接受了对方的追求。一恋就是三年,直到毕业分手,孟欣对父母只字不提。
那时,身边的朋友都大大方方地恋爱,唯有她是地下恋,她在约会中常常被老妈的监控电话搅乱心情,却依然一副乖乖女形象。我们都费解她是怎么伪装下去的。
后来,我们一帮同学玩真心话大冒险,问她为什么不把恋爱的事告诉父母。她说父母管得太多,屁大点小事都干涉,更别提恋爱了,一旦被他们知道,保证天天打电话提醒她做好安全措施,千万不能怀孕;强行灌下诸如《女孩子不得不看的10条建议》、《什么样的男人不能嫁》这类鸡汤。他们实在太麻烦,总有交代不完的话和操不完的心,一场简单的恋爱绝对被搅黄。
“这次,我不会听他们的。”她望着酒吧和人海交错的方向,坚定地说。
第二天,孟欣去新单位跟人力确定具体入职时间,看来她心情不错,一路上发来很多照片:在地铁上看到的人、路边的树、某个稀奇的建筑。还在微信上喋喋不休地介绍一路的风景。
中午,她找到一家网红餐馆,看到那家店的招牌——烤羊排,特别馋又不敢点。“太大份了,够三个人吃,下次找个时间一起来。”
那天下午,她去安河桥北找中介看了房子,一口气看了七八套,差点跑断腿。斟酌考量后,她打算租在地铁口的一个小区,三室一厅中的一间次卧。那套房子的合租室友相对理想,也是中关村上班的女白领,屋子收拾得干净亮堂。
她跟中介商量价格,把这间屋子的月租金压到1800,对方让她尽快付款签协议,说现在正值换工作的高峰,房源紧俏,现在不定下来,看好的房子扭头就可能被别人租走。
她打电话给我,问我借一万块钱,房租押一付三,加上一个月房租的中介费,要先付这五个月的房租——将近一万。我每月入不敷出,手头闲置资金不足三千,哪里有钱借给她,于是给她出主意,让她向家人要。
她爸妈一听她要借钱,气不打一处来。
“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跑到北京租房,你不知道女性独居多容易出事吗?”
“你生活自理能力差,容易上当受骗,还没上班就被骗走一万,你也太傻了。”
“别听那些狐朋狗友鼓动你北漂,北漂都是些没出路、家境差的人不得不做的选择。”
……
她垂头丧气地到单位找我,还没开口就哭得稀里哗啦,上午的兴高采烈荡然无存。被我安排在会客区,她家里又开始用电话狂轰滥炸。原来,经过家里慎重商议,孟欣的爸爸决定动身来北京,帮女儿考察一下心心念念的好公司。
下班回家的路上,她轻声问我:“你猜我爸准备怎样?”
“毕竟是你的事,他也许只是想来看你。”我宽慰道。
三
孟欣的爸爸到北京后,并没有来看望女儿,手机是关机状态。
后来我们才知道,她爸到北京就直奔那家公司,打听到她部门所在的楼层,开展了秘密考查。
这位忧心忡忡的大叔看着玻璃门里进进出出的年轻人,想象着女儿即将成为其中的一员。他打算进一步了解这家公司,就在午间休息时分去楼道里坐着。
楼道有一个小小的吸烟区,他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短发女孩子在抽烟,心生厌恶。孟欣爸爸最见不得女孩子抽烟喝酒,觉得不成体统。想到自己的女儿将和这样的人共事,他有些震惊,仿佛女儿正在做一件伤天害理的事。
等抽烟的女孩从他身边经过,他拦住女孩,语重心长地问起她的籍贯、年龄,以及在公司的职位。女孩是东北人,大大咧咧,毫无防备心,一五一十地回答了他。当得知女孩跟自己的女儿同龄,且同样是做产品经理,他灰心丧气。
本来想替女儿了解情况,秘密考查下女儿心仪的公司,结果竟然撞到有女员工在抽烟,这一点突破了孟欣爸爸的底线。
于是,在未跟任何人商量的情况下,孟欣爸爸找到公司的人力资源部,替女儿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放弃offer。
他跟一头雾水的HR说:“我的女儿不适合你们的公司文化,我们不打算入职了。”
之后,孟欣几乎同时接到人力资源部和她爸的电话,公司那边跟她核实情况,而她爸也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在那里的见闻。
“欣欣,你怎么找到这样的工作?同事尽是些女流氓,抽烟、跟陌生人合租房、染发,还有人纹身。好好的姑娘,把自己糟蹋得不像样。我看你那些未来的同事都来自社会底层。我跟你妈辛辛苦苦一辈子,早年从农村出来,现在好不容易给你创造那么好的家庭环境,就是希望你能过得幸福。但是你太伤我们的心了,竟然堕落到北漂。我从没想过自己的孩子会沦落至此。”孟欣的爸爸在电话里不停地抱怨道。
电话这头,孟欣仿佛遭到晴天霹雳,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放下电话,她呆呆地望着远方。“全完了,全完了。”她像默念咒语一般。以至于公司HR打来电话,她都不知如何答复,惶恐而又匆忙地挂掉了电话。
在她离开北京的那个下午,我们一起去了798,她举着手机全神贯注地拍摄蓝天,把最满意的一张放在了朋友圈上,并配上这样一段话:
这样的好天气,记得曾出现这样的我。再见,姑娘。
我以为她提到的那个姑娘是我,就劝她不要难过,我们还会见面。谁知她突然删掉了那条状态。
我问她之后的打算,她说回去以后还会跟公司那边解释,说她还愿意来,除此之外,她会努力说服父母,让他们放弃对她的过分保护。
“我不可能永远按照他们的意愿生活,我是个独立的人。”
四
孟欣走后的半个月里,我们没有任何联系。直到一天下午,我正在开会,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是孟欣。
她大哭着对我说,自己被禁足半个月了,手机也被没收,现在这个电话,是她偷跑出来借了邻居的手机打过来的。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劝她不要和父母对着干,尽量和平解决问题。
“他们坚决不许我来北京,我真的没办法了。我该怎么办?”
她一遍遍问我,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几个月后,她口头答应了爸妈不再去北京,却偷偷给北京这边的HR打去电话。当她报上姓名,对方HR突然笑了,说:“你就是那个你爸替你辞职的姑娘啊,你的岗位我们已经找到人来接替了。”
孟欣如父母所愿,回到家乡的银行上班。试用期月薪只有1600块,与最初承诺的十多万年薪相去甚远,她节衣缩食,仍不得不依靠父母每月打到卡上的钱租房。银行人际关系复杂,她常常看不透端倪,因说话不温不火、做事慢条斯理,入职不到一个月,她被领导指责做事不够干练,显得很没能力。
她常常打电话给我,抱怨对生活的失望。她说在家乡并没什么朋友,对工作内容提不起兴趣,银行职员三点一线的生活使她变成了最不喜欢的自己。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年。去年房价暴涨之际,家人为孟欣在省城买下一套90平米的住宅,希望她在省城扎根。有了房子的她依然郁郁寡欢,感到自己与周遭格格不入,她甚至不再像大学时热爱画画与写作,只知道每天宅在家刷剧,或是埋头研究奢侈品包和各种昂贵的化妆品。
我问她为什么连过去的小爱好都放弃了。她说,依然想来北京工作,但现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的青春在离开北京的那个下午就已经宣告结束了。
“日子过得太认真,会想流泪。我不想跟现实作斗争,与其碰得两败俱伤,还不如关注包包和化妆品。这些东西虚幻而又浅薄,却总能抚慰我的心。”她给我发来一个女包的淘宝代购链接,让我看一下款式。
这样的链接,她每天都发给我一二十个,我知道她再也不会来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