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的冬天不太冷:桃子来了

我喜欢夕阳下的奔跑,那是我逝去的青春。

桃子来了。

一个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女孩。她剪了一头齐耳的短发,面容娇小,眼睛很大,水汪汪的。带着些忧郁,看起来柔柔弱弱。

见面的理由很简单,也很俗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当然都是父母的想法,我爸妈是这样,桃子爸妈也是这样。

我和桃子却不这么认为,说实话,那会我还没时间去想这样的人生大事,也觉得自己好像还没到那个年龄。至于桃子,我是后来和她见面后才感觉到的。那种对于男女结合的距离,表现得特别明显。

但我们的胳膊还是拗不过父母的大腿。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是我们当时的内心写照。表面顺从,实际抗拒,则是我们当时的做事原则。

我们见面了,结果自然不言而明。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种瓜的人最懂。

那天天气不错,风和丽日,碧空万里无云,碧蓝碧蓝,仿佛天上是海,地上也是海。我们去了万石植物园。一个满世界花花草草、鸟语花香的地方,特别适合谈情说爱、养生散步,所以年轻人多,老年人也多。

植物园空气很清新,走在鹅软石铺成的小路上,微风轻佛,头顶上的树叶哗啦啦作响,道路两旁的花草树木随风摇曳,好像脚踩在云上,随时都会飘起来。

我们没有并排走着,我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一点点。我不时地回头看她,她并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周围。仿佛我俩不在同一个世界,咫尺却如天涯。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淡淡的忧伤。她没有因为今天是约会而特意装扮自己,只是简单平常的衣着,但很干净。

我想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孩,只不过这故事与我无关。

我们走了一段林荫小路,有点弯曲,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各种各样的花草,争奇斗艳,看得人眼花。一颗颗或大或小、或曲或直的树木,安静地站着,分布在四周,以某种我不懂的规则,和谐地互相守望着。仿佛这里就是它们的王国,我们只是过客。

我很遗憾,自己不是个植物学家。虽然也曾吟风弄月,借着花花草草抒发些有的没的诗情画意。但具体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这是哪种树,那是哪种木,也是两眼一摸黑,全然不知道。

假使我懂那么一点点,也不至于看着满园春色,与美同行之时,只会干瞪眼。我有些后悔选择来植物园,表面的肤浅往往都是自以为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般都是这种时候发生。别看不起附庸风雅的人,因为他们好歹懂那么一点点。

也许应该去动物园,虽然吵了些,闹了些,最起码都还认得。

从小路出来,豁然开朗。前面有一个大大的湖,蓝天碧水,春心荡漾。

树林太幽静了,而这水的灵动,让这片湖光山色一下子就亮了起来。青山绿水,后会有期。山水相依,有缘相逢。

我的心也随着这湖水泛起了涟漪,仿佛走在天上,阴茎倒挂下来。

“去那边坐一坐?”

桃子还是没有说话,不过,她也没有反对。我们沿着这片湖走着,不远处还有一张石椅空着。坐在石椅上,可以背靠大树,前看大湖。这样身体有了依靠,心灵就不再虚无。

桃子坐在我身边时,我明显地感觉到距离拉近了。不再是咫尺天涯,仿佛触手可及。

“以前来过厦门吗?”

“来过。”

“什么时候来的?”

“不太记得了。”

“不喜欢厦门?”

“还没想过。”

“那植物园以前来过吗?”

“没有。”

“这风景真得不错,你看这湖,多美。”

“不觉得。”

“那你平常都喜欢做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我比较喜欢看书。”

“我不怎么看。”

“那电影了?”

“也不怎么看。”

——

我和桃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仿佛对着空气。

这当然不是愉快的对话。也说不上不愉快。假如一定要给这段对话加个定义,那我想是没营养。曾经我极度唾弃这种没营养,人生如此宝贵,何必浪费时间干这种事情。有这功夫,还不如多睡一会,春梦了无痕。

后来我想通了,营养这东西,不是想要就要得到,也不是说有就能有。人这一辈子,吃得最多的是没营养的饭菜,干得最多的是没营养的工作,想得最多的也是没营养的事情。但一个管饱,一个给钱,一个有梦,还真的是缺一不可。

所以我很理解桃子。当时我说的这些话确实很没营养,纯属没话找话型。桃子和我又不熟,只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完全没有必要迁就我。

我想我还应该感谢桃子。当时我还失业了,没有收入,心里空荡荡的,像断线的风筝。桃子陪着我,拉了我一把,让我不至于过早地穿越大气层,在无际星空中漂泊。

两个小时后,我和桃子结束了第一次会面。在时间上,我们很充实。从空间上来说,植物园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绝对配得上“到此一游”。至于结果,我想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万里长征第一步,跨出去了才有第二步、第三步……

桃子没有让我送她,我也没有和她挥手告别。我站在植物园入口广场,默默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太阳西斜,即将掉入山的那一头。天边红霞朵朵,一片连着一片。正所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我喜欢夕阳下的奔跑,那是我逝去的青春。落日的余晖照在河上,仿佛洒下了火的种子,灿烂无比。我沿着河道,迈开矫健的步伐,努力地奔跑。汗水从头顶喷涌,顺流而下,打湿了我的头发,冲刷着我的脸庞,浸透了我的衣裳。在我的身后,留下一滴滴、一排排,慢慢消融的水渍。

回到家,妈妈就打来电话,问我今天谈得怎么样。我踌躇着,说了句还行。她听着似乎很高兴,仿佛马上就可以张罗喜事,了却心头一桩大事。

她接着又问我那明天准备去哪里,我估摸着明天好像哪里也去不了,只好推脱着说桃子明天有事。她的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下来,嘱咐我一定要加把劲,做什么事情都不能拖拖拉拉。

可我天生就有拖拉的毛病,想改总也改不了。比如我一直想写小说,可是想了二三十年,还是没有写成。即使偶尔灵感如泉涌,下笔如有神,也坚持不了几天。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也许就是对此类人生的深刻讽刺。我努力着不要成为别人眼中眼高手低的人,但有时候,仿佛飞蛾扑火,在通往眼高手低的路上,我没有坠入深渊,而是如履平地,一路顺风。

那天晚上,我竟然梦见了桃子。她的头发变长了,发梢卷曲,如波浪般披散着,比之以前,增添了些许妩媚。她变得不再那么冷淡,言谈举止间,透露出少女般的活泼和羞怯。而且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个男孩走在她的身旁,似乎牵着她的手。

我呼啸着,用力追逐,想要看看那个男孩到底是谁,一睁眼,却醒了。恍惚中,那个男孩好像是我,又好像不是我。

我是极少做梦的,除了为数不多的春梦。日有所思,夜不一定有所梦。何况我只是和桃子见了一面,呆了两个小时。可是今夜她却走进了我的梦,没有任何征兆的。

我爬起来看了看窗外,夜还很深,寂静如昨,星空浩瀚,繁星点点。已是半夜两点,我似乎在为了某个窈窕淑女,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一见钟情?可能吗。我的拖拉症经过几十年的发酵培育,早已蔓延了全身,即使是灵魂和思想,也已经被污染,不再有婴儿般纯净。

我的脑海里从未清晰地勾勒过理想中的伴侣,即使曾经对某个她,存在着朦胧的、想要和她走得近一些的,少年维特式的烦扰,在时光的无情吞噬下,早已成为灰烟。

也许有一些女性,始终盘踞在心头,久久不愿离去。但那都是血脉贲张的肉体,是激情勃发的荷尔蒙狂热下的产物,是野蛮生长的背后,自然地嚎叫。

桃子淡淡的,被一层厚厚的大衣包裹着,像一枚深藏在石缝中、独自滋养着美丽珍珠的蚌。我还没长出那颗刺,勇往直前、坚韧不拔的那颗刺,去把它彻底洞穿。

在没长出那颗刺之前,我是悲观主义的。

悲观主义认为,天上不会掉馅饼,地上不会长黄金。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要梦想一夜暴富,更不要幻想一见钟情。

和桃子会面,并不是一次浪漫的邂逅。关于爱情,我始终模糊不清。茫茫人海中,两个人的相遇,是一种缘分。但能不能修成正果,只有天注定。

在见面之前,我想得不多。桃子可以很美,也可以很丑。我们也许聊得投缘,也许话不投机半句多。都没关系。这只是一生中无数次命运安排里的一次,它重不重要,它是普通还是特别,不在当下,而在未来。

我喜欢历史,时间的长流,让很多曾经发生的和曾经发生未被发现的,包括诸多人物、古迹、神话、故事、传说等等,均具备了无限可变性和延展性。

智慧由此产生,想看多高,想望多远,就看自己。

老有人说我很聪明,因为我天庭饱满,看起来像。还因为我会读书,从小到大。

可是我自己清楚,我并没有多大智慧。我看得既不高,望得也不远。有时候,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会精神恍惚,一不小心就出差错。

就像和桃子的第二次见面,我始料未及,它会来得这么快。

尽管我不太在意实际的结果,但在迎来送往的个人表现上,我还是多少有些纠结。关于和桃子的第一次见面,我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差评。

那天晚上半夜醒来,我还为此有些懊恼。人性的卑微,让自我的强大变得困难重重。他人的赞美和赏识,成了刻意,像一种烙印,镌刻在心灵,挥之不去。

世事难料。

因果的循环并不是一条自以为是的直线。心灵的枷锁远比生理的架构来得复杂。

我以为我和桃子没有未来,尽管我自我安慰着宣称第一步之后自然会有第二步,但彼此间的隔阂如鸿沟,我心如明镜,桃子也一清二楚。

那天天气很好,植物园很美,只是两个不合适的人,勉强走在一起。

那天夕阳下的离别,属于两个陌生人的背影。插肩而过,看似相遇,又似分离。

但一天之后,我们再次相聚。两个不合适的人又走在一起,两个陌生人的背影又多了一次插肩而过的机会。

再次相聚不是真情打动。我约了桃子,桃子没有拒绝,仅此而已。

那天天气同样很好,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和煦的阳光,清凉的风。我们去了鼓浪屿。一个来不来厦门都的去的地方。那里有海,有沙滩,有历史的风情,有撩人的美食,有说不完的故事。当然,还少不了黑压压的人群。

我去过很多次鼓浪屿,但真正的鼓浪屿,我从未走进。文明的衍变,层层叠叠,要拨开云雾去见青天,不仅要有耐心,更要懂化石。

我没有耐心,总是躁动。更不懂化石,还有化学。

我们是坐渡轮去的。鼓浪屿四面环海,没有桥梁和隧道,轮船是唯一的交通工具。

这是完美的选择。不管是在来之前经历了千般苦楚,还是在游玩之时磕磕碰碰,只要踏上这艘将要在大海中航行的轮船,这海,这风,都会洗净铅华,吹散忧愁,让这开头和结尾,变得愉悦、简单。

我和桃子站在二层的甲板上。时而看天,时而看海,时而看边上经过的船,时而看远处的高楼大厦,时而看越来越小的海沧大桥,时而看越来越近的鼓浪屿。

轮船在大海中劈波斩浪,一会向上,一会往下,起起伏伏,如一条游泳的鱼。海浪拥挤,波涛汹涌,连绵不绝,卷起千堆雪,四处飞溅。海风呼啸,如大鹏展翅。吹动了头发,带着一颗想飞的心,一起去海天翱翔。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就像高潮,意犹未尽,转瞬即逝。

十分钟后,鼓浪屿到了。我们有些不舍地离开甲板,不时地回头望望。仿佛那里驻着美丽的梦,如诗如歌。

鼓浪屿的街头人比花娇,五光十色,光怪陆离。有时候,都不免生出一种错觉。到底是看风景的人在看风景,还是风景在看看风景的人。

我们顺着主街,跟随人流,漫无目的地闲逛,身上满是嘈杂和铜臭。拥挤的人流不时推搡着,让我和桃子彼此触碰。这种触碰自然而然,没有猥亵,没有不良,但效果很好。我看见桃子淡淡的眼神,多了一丝温柔。这温柔仿佛天女下凡,普照人间。

我们依然默默地走着,街道冗长,远远望去,依然是黑压压的人头。而置身其中,即使是长久的沉默,两个人也不会感觉到孤独。

但沉默地太久,终归不是好事。没有足够的心灵相通,一切将变得不再是山水花鸟,而是虎豹熊罴。

在还没有爆发之前,我要努力去打破这暴风雨前的宁静。让桃子的温柔,越积越多,直到有一天,可以把冰川融化,让世界温暖如春。

前方是一个三岔路口,直走还是不断前行的滚滚人潮,往左是一条石头铺就的小路,路的两旁有很多民宅建筑。往右是一条斑驳的胡同,胡同的两旁也有很多民宅建筑,寂寥幽深,看不到尽头。

我喜欢胡同,这是另外一个世界。也许它看起来古老陈旧,但每一个细微处,都值得细细品味。可能是一本书,可能是一个故事,也可能是一个看似普通却又不普通的人物。

在这里,远离了喧嚣浮华,世界变得安静而明朗。在这里,仅仅是几米之隔,却彷如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有人说,在这里可以找到真正的鼓浪屿。”

“鼓浪屿还有真假?”

“现在这社会,还有什么没有真假。”

“我可不想想那么多。”

“那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条胡同还有多长。”

“累了吗?”

“我还没那么娇气。”

“那可能还要走十几分钟。”

“你想休息?”

“你不累,我也不累。”

“大男子主义。”

“那我也不能装怂。”

没有人会轻易认怂。特别是在女孩面前。即使由于某种原因不得不怂,外在的卑怯,也无法彻底抹去内心熊熊的战火。或许这火在渐渐熄灭,但永远不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终有一天,它要绽放,如花般璀璨。

“其实,有个问题一直想问。”

“是么。”

“昨天约你,我以为你会拒绝。”

“那你不是应该高兴。”

“是有点。”

“那还有什么好问。”

“我这人好学。”

“那我可当不了什么好老师。”

“我也不是什么好学生。”

“那你是要我当心你。”

“一切皆有可能。”

“听不懂。”

“那就不懂装懂。”

“我可不想那么累。”

大多时候人人都在不懂装懂。世界这么大,宇宙这么广,不多走走看看,只能夜郎自大,坐井观天。可是人力有局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孔子的话,说了几千年。听得出口就成章,耳朵都起茧。但现实就是,我知你不知,我多知你少知,是知也。

我知道自己知道的少之又少,和浩瀚的知识海洋比起来,如沧海一粟。我想我应该变成哑巴,这样我就不会忍不住地说些,自己也云里雾里的话。

可是舌头长在嘴巴里,它也有自己应有的权利,没人可以肆意地剥夺。假使全都没有了不懂装懂,那舌头可能真得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人世间最痛苦的是,我不想不懂装懂,却又欲罢不能。我极端鄙夷那些不懂装懂的人,未曾想自己也是那样的人。

走过弯弯曲曲的胡同,眼前又是蔚蓝大海,开阔、舒展。仿佛再次回到人间,刚刚走过的不是胡同,而是另一个遥远的神秘国度。

“说实话,真正的鼓浪屿我也没找到过,尽管这里我走过多次。”

“也许那个人只是说说。”

“但不可否认确实有些不一样。”

“我没觉得有啥特别。”

“人总有想静静的时候。”

“那可以一个人呆在屋里。”

“你不觉得大自然更亲近。”

“我喜欢有人的地方,比如这片海岸。”

“可是有时未免人也太多了。”

“你可以在远处静静地看。”

这句话让我着迷。戳中了我的心坎。多少次,我流浪在街头,如行尸走肉。仿佛全世界从我的身边走过,却一无所觉。我寻找着那相对无人的角落,或站或坐,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静静地,两眼一眨不眨地,左耳进右耳出地,像一座雕像,瞬间即是永恒。

我希望时间定格在这一刹那。在美丽的鼓浪屿,在美丽的阳光、沙滩和海岸,我和桃子肩并肩,静静地,在远处看着,熙来攘往,分外美丽。

但没人可以主宰时间,时间主宰一切。过多的希望往往会演变成不该有的奢望,甚至极度的失望。因为梦很难圆,特别是白日梦。

那天晚上,月儿天空高挂,又大又圆,像变了质的太阳,发着不热的光。月光如水,照在破落的窗台。我哼着小曲,慵懒地躺在床上。白日里的回味悠长,我的心飘着飘着,不知要去何方。

也许这酒还要再酿,才会变得更加醇香。我轻轻地发了一个短信,问桃子明天是否再见,有一部和《泰坦尼克号》一样好看的电影,可以好好欣赏。

我等了许久,还不见桃子回复。心里七上八下,如吊了一个水桶。直到第二天清晨,仿佛做了个噩梦,我下意识醒来,听到放在枕头旁的手机在振动。

“我要回杭州了,以后可能就不再见了。”桃子如是说。

上帝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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