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的寒雾像凝固的墨汁,把昆仑站的红色建筑群晕染成模糊的剪影。站长周启年摩挲着手里的旧相机,金属外壳上的冰碴在恒温舱里化成水珠,顺着指缝滴在泛黄的照片上。照片里的姑娘举着绒布企鹅玩偶,防风镜后的眼睛弯成月牙,冻红的鼻尖像颗熟透的樱桃。背景里几个穿着橙色防寒服的身影正在凿冰,冰镐扬起的雪雾在2003年的阳光下闪着碎钻般的光。
"周站,这相机型号是尼康F5,2003年停产的。"年轻队员小林捧着检测报告进来,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内存卡是东芝的128MB,在零下五十度冻了二十年还能读取,简直是奇迹。"
周启年的指腹轻轻拂过照片上姑娘的鼻尖。二十年前那个极昼,他在冰穹A区域进行冰芯钻探,妻子苏晚作为随队记者跟着来拍摄。那天风特别大,苏晚说要去拍一组企鹅的特写,背着相机包走进暴风雪后就再也没回来。搜救队找了七天,只在雪地里发现半截被风撕碎的摄影背心。
"最后一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是2003年12月17日14点32分。"小林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正好是苏老师失踪那天。"
相机里还存着另外二十七张照片。周启年一张张翻看着,指尖在屏幕上划出细碎的冰晶。有科考队员在极光下架设仪器的剪影,有雪撬犬在营地周围撒欢的抓拍,还有苏晚自己对着镜头做鬼脸的自拍。直到翻到第十九张,他的呼吸突然停滞——照片里苏晚蹲在雪地上,正把一枚企鹅玩偶塞进冰层的裂缝里,玩偶脖子上系着的红围巾在风雪中飘成一缕火苗。
这个企鹅玩偶是他们结婚一周年时,苏晚亲手缝制的。周启年记得玩偶肚子里塞着薰衣草干花,右爪子里还藏着枚银戒指。当年清理遗物时,这个玩偶连同苏晚的笔记本电脑一起消失了。
"周站,您看这冰缝的位置。"小林突然放大照片背景,"这不是咱们现在正在钻探的D3区域吗?"
周启年猛地站起身,保温杯在桌面上砸出清脆的响声。窗外,极夜的天幕上正舞动着淡绿色的极光,像苏晚当年最喜欢的那条真丝围巾。他抓起羽绒服冲向钻探平台,二十年的风雪在这一刻突然变得透明,记忆里苏晚离开时的背影清晰得仿佛就站在昨天。
"12月17日,D3区域。"老郑翻着泛黄的日志本,老花镜后面的眼睛瞪得溜圆,"那天苏晚确实来过这儿,说是要拍冰芯样本的特写。当时我们正在凿冰盖,准备安装新的测温仪......"
冰镐撞击冰层的闷响突然在周启年耳边炸开。他想起每年冰融季,当阳光第一次穿透冰盖时,总有个细微的声音在耳边盘旋。不是风声,也不是冰裂的脆响,而是像苏晚贴着他耳朵说话时的气音,轻轻的,带着薰衣草的香气:"等我......"
钻探机的轰鸣声惊醒了沉睡的冰原。周启年站在钻塔下,感觉心脏正随着钻杆的震动一起搏动。冰层下传来的回声透过金属钻杆传导上来,像某种远古生物的呼吸。当钻杆深入到127米时,探测器突然发出急促的蜂鸣。
"有异常信号!"操作员的声音带着颤抖,"是......是金属共振声!"
周启年盯着监测屏上跳动的波形图,那些规律的震动频率像极了某种摩尔斯电码。他突然想起苏晚失踪前正在读的那本科幻小说,书里写着把信号发射器藏在企鹅玩偶里的情节。当年他还笑她异想天开,说南极的冰层会屏蔽所有信号。
"继续下探!"他按住对讲机的手在发抖,"小心操作!"
冰层深处的共鸣声越来越清晰。当钻杆突破最后一层坚冰时,探测器传回了一段模糊的音频。嘈杂的电流声中,周启年仿佛听到了熟悉的呼吸声,还有企鹅玩偶肚子里薰衣草干花摩擦的沙沙声。
"是她......"老郑突然捂住嘴,眼泪混着哈气在胡子上结成冰晶,"当年苏晚说要给企鹅玩偶装个发声器,说万一迷路了就靠这个呼救......"
周启年摘下手套,指尖抚过冰冷的监测屏。屏幕上的声波图谱渐渐稳定下来,形成一串有规律的脉冲。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每年冰融时都能听到那个声音——不是幻觉,而是被冰封的信号终于随着冰层松动传到了地面。
"等我......"
苏晚的声音透过二十米厚的冰层传来,带着金属共振的颤音,却依然清晰得像在耳边。周启年想起照片上她冻红的鼻尖,想起她往冰缝里塞企鹅玩偶时狡黠的笑,想起她总说南极的冰能保存一切秘密。
钻探机还在继续向下。周启年望着极光笼罩的冰原,感觉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正在融化。他知道苏晚没有离开,她只是把自己藏进了最纯净的冰雪里,用二十年的时间等待一个春天。而那些每年冰融时如约而至的低语,从来都不是风声,而是穿越了时光的承诺,在亘古寂静的南极冰原上,固执地回响了二十个冬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