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总算体现出了它应有的样子。叶子们不再脆弱地驻守盘桓在高耸光秃的褐色树杈,在原属于自己的树木下被搓成了一堆。天黑的时候也变得早了许多,有时进楼的时候黑色的大衣上还能残留着一些日光的热气,再出门时便只能借助冰冷的路灯。街上的行人只露出表明身份的脸,维持着千篇一律的表情和步调,一口口呵气不断飘向天空。
小时候,院子里有一个小胡同,通往外面的世界。它真的很小,只能容下一辆自行车和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我;也不很长,以我小时候的步子,一两百步足矣。那时的我认为,通往外面的路就两条。一条是院子的大门,一条便是小胡同。
事实确实如此。在我们同院的几个小孩子不懈的探索精神下,我们至今也没发现第三条可以出去的路。而小时候的我,对一切和我有着共同属性的东西及未知的事物拥有着绝赞的好奇心。比如小胡同和我一样小只,比如我很少接触外面的世界。所以,它自然就成为了我最佳的玩耍地点之一。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它的出口就在我们家的窗口下,家人基本可以随时监控我的动向。而且小胡同的尽头,是条我很少去过的路,可以见到很多很多没见到过的事物;还有一个卖零食的小商店,可以让我买到很多我喜欢吃的东西。
在没进过小胡同之前,我一直在想墙外的世界是怎样的。幼儿园的全托生活让我对家周边的环境不甚了解。看着墙外长的好高好高的树,觉得它们就是凭空长在空中的;看着楼门对面的另一栋楼的窗户,对住在里面的神秘的陌生人是怎么进去的表示很费解;还有每年冬天的时候,院子旁边只有一排四五个很小的窗口的三层楼高的红砖房里都会射出很红很亮的光,像地狱一样。那时候,我的整个世界只有院子这么大,里面住着这个院子里的人。
所以每次我独自经过小胡同的时候,我都会睁着大眼睛,让眼珠滴溜溜的转。我要么侧过头,看着一排排红褐色的砖头和被填满的黑色的水泥缝划过视野;或者抬起头,望着要陆续路过的不知名的几棵大树。要么就盯着前面慢慢接近又慢慢远离的出口透进来的一两辆车或几许路人;或者低着头,看着被我踩过的堆着的都快没过我的小鞋的树叶蜷起脆弱枯黄的身躯,随即便发出呲拉的声响。好奇怪,好像不管什么季节,小胡同的地上都会被盖上一层树叶。我乐此不疲的在这里面跑着,摩擦着脚下的残骸,感受太阳从我面前的红色,到头顶的金色,再到后颈的橙色,然后慢慢和我道别。很少有人从这里走,所以大多时候,这都只属于我这个天真的小孩。
后来,我看到越来越多不认识的面孔在小胡同中进进出出。他们不是我的世界里的人。我给他们让路,或与他们有了一点点交集。他们很多与我擦肩而过,我也跟他们之中的一些打着礼节性的招呼,或者也有一些彼此认识了,走进了我的世界。我还是很喜欢去出口买一些零食吃,或者坐在出口旁边的台阶上,把胳膊架在膝盖上,托着脑袋打量行色匆匆的陌生人。但我慢慢的听大人说起,这条路经常有一些坏人走进来。我不知道坏人长什么样子,我也不想让坏人从小胡同进到院子来。所以我基本每天都会趴在窗口,支着小脑袋傻傻地望着前面的小胡同,希望每一个进出的人都是好人。我观察着他们的衣着,神色,或者透过纱窗可以隐约听到他们的我听不太懂对话,好像并没有坏人的样子。
不过,我还是不再频繁地出现在小胡同里了。因为那仿佛变成了一个危险的地方。我开始觉得每一个走进它的人都心怀鬼胎,每一个和我打招呼的人都有着恶劣的企图。我开始从院子的大门出入,因为那边通向的路更大更宽,我可以看到更多的楼,更多的人,更多的树,还有我很少见到的汽车。但我很怀念在小胡同里阳光照在我身上的温度,头上的树枝投下的光影,红砖和落叶包裹着我的情境,还有出口小卖店里的零食。
渐渐的,小胡同的围墙上被放上了尖锐的碎玻璃,出入口旁边也堆起了几堆沙石和砖头。有一天我看见有两三个不认识的大人站在小胡同的入口交谈着什么。他们不会就是坏人吧?我和长辈请示了一下便出了门,坐到了离他们不远的木凳上,侧耳听他们说着话。
“居民反应说有小偷从这儿走进来,好几家夜里都丢了东西,这几天就找人把它封了吧。”
“工人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开始封,一上午就能搞定。”
然后,我看着他们几个走进小胡同,声音越来越远。我从木凳上蹦下来,走到了小胡同的入口,看着他们三个人排成一列,依次在小胡同里走着,不时的测量着些什么。我想跟着他们进去,但我怕他们是坏人。我伫立在入口,定定地望向里面。不知道过了多久,里面的人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了尽头。小胡同里的光线也从金色变成了橙色。
我慢慢走了进去。天色已被染红,尽头外依然路过着形色匆匆面无表情的行人,却没有人再走进这条小胡同。
我走到尽头,看了看行人,看了看小店,又走了回来。我很开心。因为在我心里,它并没有放进坏人,刚才的那几个人也没干什么坏事。它还是那条带我走向外面的世界的小胡同,也带领着一些人走进或走出我小小的世界。想着,我似乎听到了妈妈叫我回去吃饭的声音。我转头跑回家,换鞋,洗手,然后跑到正对小胡同的窗台旁,把窗户关上,把窗帘拉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大人说,这样比较安全。
也许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