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天,我坐高铁去沈阳,遇着个爱搭话的邻座。我心里有事儿,嗯嗯啊啊的不想接茬,却没打击得了人家积极性。他介绍了一圈自己的事,见我不太感兴趣,就把话题转向了我。
他问:“你是哪儿人?”
我答:“一句话说不清。” 不是敷衍,较起真儿来,我祖籍在Z、出生到高中在D、大学结婚生女在G、现在的家在X。每个地方我都有归属感,到底该算哪儿的人呢?
邻座丝毫没受影响,继续问:“那你住哪儿啊?”
我答:“一句话说不清。” 不是敷衍,较起真儿来,我前些天住在F,这阵子落脚在L,过几天还不知要疯到哪儿去。到底该答家庭地址还是我的落脚地呢?
正常人应该被我这不加掩饰的怠慢伤了吧,可他的好奇心反而被彻底激发,带着刨根问底的决心继续问:“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答:“一句话说不清。” 不是敷衍,较起真儿来。说是全职妈妈吧,我每天用在孩子和家庭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说是无业游民吧,自我感觉比有业的人还忙乎。说是码字的吧,又不能算职业,毕竟只是爱好,没啥固定收入。
邻座愣了愣,呵呵笑起来,想出一个我无法敷衍的问题:“那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这次确实一句话说得清:“海洋工程。”
我的痛快回答,让他找到了破冰的入口:“噢?这是学什么的?”
于是,他终于成功地打开了我的话匣子:
“别提了,报考的时候我还以为研究鱼虾呢。想着以后能留在海边,完美。谁知班主任头次见面一席话,浇了我一盆冷水:同学们不要灰心,咱们专业在美国是很厉害的。。。闹半天,我第一志愿竟然报了个大冷门。你猜学啥的,设计海上平台和海港建筑!陆地上盖个房子,学个材料力学、结构力学什么的就行了,我们海里的还要学流体力学,多难你知道不。最后毕业了人家还不要女生。。。”
邻座立即做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般的激动状:“哎呀呀,这么说咱俩还是校友啊!都是理工学校毕业的嘛!缘分缘分!你叫什么?”
名字?再傻我也知道是隐私好吧:“你就叫我网名吧:海边小妹,或者海妹。”
“海边小妹。看来你喜欢海啊!”
“可不,小时候。。。”
小时候,姥姥家的小平房就在海边,用现在的话讲,那是无敌海景。推开后院的门,不到一百米就是海水。房子高出海面许多,但遇上台风,还是很危险,房顶被打坏多次。
在旧文《我的窗》里,我曾写过:
“外婆常常早上五点多起床,趁着退大潮去赶海。我跟着去过好多次,学会了挖蚬子,知道怎样从湿泥上的小洞洞找到蚬子藏身的地方。那时海产丰盛,辛苦一早上能收获一小筐蚬子和小螃蟹。”
很庆幸姥姥家在农村,不然我可能会像其他城里孩子一样,没睡过炕,更不知道热炕头的滋味儿。更庆幸姥姥家在海边,在我的幼年,大海,伴着热炕头的温暖,强势进入我的记忆,并永驻心底。
下图是我大学一年级,回家过春节,在姥姥家的后院拍的。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到姥姥家。
整整25年之后,今年,我再次站在同样的位置,拍了下面的照片。只是,小屋已换了主人,海面也变得拥挤。新主人是亲戚的发小,热情地接待了我们,陪我们回忆从前,临走还塞了许多海货。
聊起家乡美味,我说我长了个穷人胃,对山珍海味不感兴趣,偏就爱吃那些上不得席面的东西,什么玉米面饼子啊、玉米棒子啊。她马上把早上刚买的几个玉米饼子给我装上,还有好几袋粘玉米。
故地重游,回味的不光是风景和食物,更是家乡父老的那份热情和爽直,飘泊在外的游子,身心放松,如充电般满血复活。
曾经会游过一两米的我,现在已经完全不会游泳了,甚至丝毫尝试的兴趣都没有。可小时候,只要夏天来姥姥家,我肯定是泡在海里的。
那时的海面,多么敞亮,我浮在白色硬泡沫板上,就那样放松地随波逐流。不知小小的我脑子在想什么,反正非常享受这样的孤独。
一个人越漂越远,直到姥姥家的房子变得很小。隐约,看到姥姥站在后院向我招手,想必是担心了。我便加足马力,小脚丫踢出一串串浪花,向那温暖的小屋游去。
每年夏天,全家都会约上几家朋友,一起去夏家河子,那是个海滨浴场,小时候挺喜欢,可记忆里没留下什么。那种满沙滩人山人海的热闹,是与我的内心不太契合的。相比之下,还是外婆窗外安静的海,更富魅力。
接下来,记忆中闪过的,是星海公园。
那是我高中和初恋常去的地方。特别是临近高考,大家都玩了命地复习,而我们,九点下了晚自习,不赶紧回家,得到海边去坐坐,美其名曰“劳逸结合”。
家里希望我和姐姐近一些,所以我铁定要报考南方。而他的计划里没有南方。面对越来越近的分离,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争分夺秒地粘在一起。
他是物理课代表,成绩不错,但不是书呆子,会整点儿小浪漫,会送礼物,也会扯着嗓子对着大海吼几句Beyond的《海阔天空》。
因为他,我不知上课溜了多少号,又趴在课桌哭过多少次。
因为他,我被老妈严厉批评,说一个姑娘家,成天三更半夜回家成何体统,还想高考不。
因为他,我第一次和男生看电影,就摆了个大乌龙。明明是赴他的约,却在门口巧遇另一男生,男生说:“这么巧那就一起看吧。”我心里着急又说不出来。过一会儿,初恋来了,一看我旁边有人,也只好假装是偶遇。
也不知那男生心里缓过劲儿没。最后三人一起看的电影。演的啥我也没心思看,只盼快点结束。当时,初恋误以为那个男生是我故意约来向他“示威”的,第二天免不了又是一顿大吵。
当然,也有美好的回忆。
因为他,我第一次知道德芙巧克力是那么好吃。那种入口即化的丝滑感,对我这个不爱吃的人来说,成为为数不多的美食记忆。
因为他,我第一次在路人侧目中,把那只大大的公仔狗抱在胸前,一路感受着冬日里的温暖。那只大狗一直被我带到南方,结婚后也摆在家里。直到出国时才舍弃了。
因为他,星海公园成为我记忆中很特殊的地方。那晚的海边,小小的八音盒缓缓地凑着《秋日思语》,一对蓝色的玻璃天鹅优雅旋转。旁边,两个高中生席地而坐,迎着海风,眺望远方。
他环抱着我坐在后面。隐约地,我感觉有硬石头硌着,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扒拉,碰到的却是他。反应过来时,彼此都红了脸,假装啥事儿也没有。这就是纯洁的初恋,直到最后分手,都没再碰过。
人到中年,回头再看,能把亲吻阶段拉得如此之长的,并且也只到此为止的,只可能发生在初恋。初恋该有的青涩和纯真,我有了。
现在回想,在这段恋爱中,他内心的坚持要比我多。因为注定要异地,我总说我们没有未来。可他不肯认,拿着我们的八字跑去算命。
异地的时候,我们每两三天一封长信。学业之余,他在路边烤串,想攒钱坐飞机去看我。只是,还未能成行,在一个雪后的日子,我说了分手。
南方,刚刚适应离家的日子,从饮食到气候、从语言到风土人情,陌生的一切渐渐向我展露新鲜的诱惑。大学的四年,有刻苦学习、有夜卧八卦、有打工挣钱、有风花雪月,一切大学该经历的,我有了。
下图是大学最后一年,我们宿舍五朵金花,在海边的合影。从打扮不难看出,个性迥异的五个美女哈。看过我的《与自己不完美的身体和解》的话,一定能猜出哪个是我啦。
大学毕业以后几年,开始有了淘宝,注册用户的时候,我很随意,脑子里自动蹦出四个字“海边小妹”。
从此,这个网名就一直跟我到现在。如今年纪一大把,再叫小妹似乎牵强了点儿。有读者叫我“海姐姐”,也不错。但我想,海妹更好,是大海的妹妹。就算再老,在大海的眼里,我也永远是小妹妹啊。
再说,很多妈妈会以孩子的名字为网名。就假装我的网名是女儿吧。一个海边的小妹妹老去了,新的小妹妹正在海边成长着。。。
下图是女儿小时候,在悉尼的邦代海滩拍的。浪花是黄的,因为卷起了细沙,实际海水非常清澈。风大浪大,这也是邦代海滩很吸引冲浪爱好者的原因。
从北方的海,到南方的海,再到南半球的海,海边小妹也算是四海为家了。
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有爱,便是温暖的家。
以前也曾羡慕过一辈子守着故乡的人生,既安稳,又有主人翁的底气。不像我们这些游子,永远在别人的地盘上。
可是,不知不觉中,我学会了一种本领,一种让自己时刻都感觉幸福的本领。我总觉得,自己当下所在的地方,就是最适合的。我总能挖掘出它的好,盯着优点看,让活着的每一天都感觉快乐。只要能高兴,来点儿阿Q精神,也未尝不可。
四海为家的人生,是命中注定。对我来说,这是活着的乐趣之一。
高一军训联欢会,老师让我表演节目,我莫名其妙就唱了一首《橄榄树》。后来才知道,歌词创作者是我大爱的三毛,一生流浪的三毛。这歌,我从没特地学过,歌词竟也一句没错,好像天生就会。原来,都是命中注定啊!
最后献上这首由齐豫演唱的《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