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今天火车上的人很多,车厢里边到处都是嘈杂的分不清的声音。
“妈,就当去试试吧,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又不是什么病。”女儿挂了电话,转过脸对我说。
不是什么病吗?我心里面想着。
诶,人老了可能就是这样,总是大惊小怪,不就是断层性失忆吗,和那些癌症什么的比起来,真的病都算不上了。
“嗯。”我轻轻的应了一声,透过火车玻璃继续看窗外的风景。
大雪下了好几天,火车外面连在一起的几座山都覆盖着白茫茫的大雪。树也很少见了。有句古诗是怎么说的来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只是隐隐约约能感受到火车行驶轻微的摩擦声。
这几年医学像是爆炸似的发展,从前我年轻时候的什么不治之症,现在就是一场手术的事。我又想起那天医生在医院那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白色走廊的角落里,像是怕我听见似的对女儿说我的病——别看我老了,听力可一点不差,他们说的,我都一字不落的听见了。
“是脑部恶性肿瘤。但是不用担心,现在做个小手术,吃几天药基本上就没问题了。就是有可能出现副作用,损失一部分记忆,就是我们说的断层性失忆。哦,概率很小的,大概一百多位患者才会出现一个。”医生说。
我看到女儿点了点头,“不会有身体上的损害吧?”
“这个肯定不会,这手术都做十几年了,基本上算是很成熟了,唯一有可能的影响就是断层性失忆,而且几率很小。”
他们又说了手术的安排。我看着女儿一脸凝重的向我走来,暗自有些好笑。
手术很顺利,至少一开始他们是这么对我说的,但我醒来时,望着眼前空白的还有消毒水味道的天花板,我就知道,有什么东西,那本该像石头一样在岁月中慢慢打磨的东西,从我脑子里悄悄流走了。
没想到,我这么一个抽奖从来只能抽到安慰奖的人,竟成了“百里挑一”的失忆者。
而且,似乎还非常严重。我只记得我的爸妈,然后就是老年后的记忆了。中间的几十年,在我脑子里,都成了空白。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手术后的一个星期,我一个人坐在病房里,对着窗外被雪染成白色的树枝想。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我不是我自己了。我想不起来我这大半辈子里经历了什么事,遇见了什么重要的人。人没了记忆,还是自己吗?
女儿下班来看我,我问她,我以前是怎么样的人?
她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诶呀,妈,不就是忘了点事吗,你看有的人,完全失忆了,还又像是重新活了一遍呢,妈,别想以前的事了,搞的整天愁眉苦脸的,你现在不是能摆脱以前了吗,就好好的活在现在吧。”女儿又笑了。
我看着女儿的笑,不禁也笑了。
可能是写了大半辈子的小说吧,自己没出什么名,想的倒是挺深。
出院时,女儿说,医生告诉她这个后遗症虽然目前没有办法治疗,但听说上海那边有个实验室搞出了什么全息大数据分析仪,似乎能帮助像我这样的失忆者恢复记忆。当然,断层性失忆也不算病,并不是一定要去。
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跟着女儿踏上去上海的火车时我又想。
火车上的广播开始放纯音乐,是古筝的声音,还有很多其他乐器夹杂在里面。
我突然觉得这首歌莫名的熟悉。
叫什么呢?我想。这首歌到底叫什么呢?
欸,现在连回忆都有些头疼了。那首歌似乎能穿过嘈杂的声音,让我听着很舒服。
火车慢慢的停下了,覆盖着白雪的山消失在火车站草绿色的屏障前。
“到了。”女儿帮我收起了散在桌子上的东西。
“走吧。”
我拎起包,跟着女儿走到火车门前。
那首歌似乎挺长的,还没有结束,现在是古筝的独奏。我开始有点珍惜这火车门开前的几秒,贪婪的听着那穿过嘈杂人群飘到我耳边的音符。
这首歌到底叫什么呢,我又想。总感觉是那么熟悉。
火车门开了,阳光忽然似乎汇聚成了一条线 ,直直的照进我的眼里,一片花白,然后又变成了望不见底的黑,我好像晕倒了,恍惚间听见女儿谈话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
嘈杂不堪。
我怎么了,我在哪 ?
“妈,妈,你咋了”我听见女儿叫我的声音,这次是确确实实的声音,紧接着吆喝声,还有脚步声。但那首歌的声音却悄然消失了。
我眼前的色彩又回来了。我看着眼前火车站里步履匆匆的人,愣了愣。“妈,你咋了,哪不舒服。”
“没事”我说,“就是刚下火车看见阳光可能有点不大习惯吧。”
“没事就好。”女儿似乎长舒了一口气。
“快走吧。”
我跟着女儿走出了火车站,瞬间,人流,车流像是洪水决堤了一样,一股脑的涌进我眼里,好像满眼都是五光十色的东西。
“妈,你就在这待着,我去叫个车。”女儿说。
上海的司机似乎都挺健谈,我听着女儿和那个中年司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你们要去 原初科研那边 ?听说那边最近又搞出了什么新东西,好像是什么帮人找记忆的,还在报纸上刊登了好几天,说什么最新研究成果,诶,要我说,这玩意要是就能帮人找个记忆,还不如帮人找个老婆来的实在,要个记忆有啥用,我以前看过个故事,说那个人本来就是个底层人渣,结果让个车撞失忆了,得了点钱出了院,结果一下改过自新,搞个小公司,还过的有滋有味的,不像我,连个老婆都讨不着…”
“诶,还不是我妈……”女儿瞅了我一眼,声音也像是犯了错的小孩一样压的越来越低。我听着女儿的话,忽然感觉这车里那么小,手也没个地方放。
女儿还在和司机聊着,我望向车窗外,数不清的人和车不停的往前走,背后的大楼还有落着些残雪的公园,都一闪而过。我看着那花花绿绿的各色的车还有人,又开始胡思乱想。
那些人都是从哪来的,他小时候是什么样的,总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表情吧……
是不是人老了,就容易胡思乱想。
我和女儿在一个用大理石刻着“原初大脑研究科研” 的石碑前面下了车。
女儿拿着手机给保安看了看,便带着我走了进去。这里面似乎挺大的,从大门外就能看到两个很宽的类似大楼一样的建筑,中间开出一条种着很多花的小路,两边还有大概十米宽的油柏路,应该是通往停车场什么的地方吧。
女儿走在小路的前面,我跟在后面。
没走多久,我看见了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 ,他背后的墙跟他穿的衣服颜色几乎看不出区别,清一色的蓝,要不是那张有些泛古铜色的脸,真的就像是融到那个天蓝色的背景里一样。
他似乎也看见了我,然后很快转过脸对着我女儿笑了一下。
“妈,这是李院士,来之前我给你说过的。”
我又看了看那个年轻人的脸,他脸上还挂着看起来很和善的笑容。
我想起女儿坐上火车前对我说过的话,李院士,全名叫李先瑞这个什么“全息大数据记忆分析仪”就是他主持研发的,今年才不过30岁……
他向我伸出了手,依然用带着笑意的脸说,“你好。”
我跟他握了握手。
“李院士,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女儿问。
“现在就可以,那个,等会你们跟着我就可以了。”
“麻烦你了,李院士。”
“怎么麻烦了,我们这个玩意刚在社会上露面,正愁没人来给我们宣传宣传呢。”李院士和女儿走在前面,我向四周打量着。
大概已经快十二点了,陆陆续续有人从一栋栋建筑里走了出来。我跟着女儿和李院士沿着小路七拐八拐,走到了一个半圆形的房子前。
那个房子也刷着天蓝色的油漆,今天难得出了太阳,照在屋顶上,闪着淡蓝色的光。
“就是这了,等会你母亲进去就可以了,整个过程大概最多要六七个小时,当然得看具体失忆程度。里面有实时摄像头,我们到那边那个操控室可以随时观察情况。”李院士指了指半圆形建筑旁边的一个小一些的房子。
“妈,”女儿转过脸,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说了句,
“别担心。”
我嘴上答应了一句,心里面却想,都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慢慢推开那个蓝色的门,里面一片白茫茫的,四周的墙都是白色的,显得里面的空间非常大。
正中间放着像是一把又扁又平的沙发一样的椅子,我还是很奇怪为什么这个“沙发”的颜色和周围的纯白相比那么的突兀。
女儿那天给我看了他们发布的一个介绍这种“新科技”的视频,里面说只要坐在椅子上,在操控室就会开启扫描,大概是几十分钟,就能从大脑里提取出一些与缺失记忆相关的脑电波——中间还有好多科学名词什么的,女儿给我解释了好长时间,我也没搞懂,诶,人老真是啥也不中用了。反正,就是利用大数据的系统和全息的环境,加上扫描到的脑电波一步一步推算出可能经历过的事情场景什么的,然后就能让部分记忆神经获得刺激,重新恢复记忆。
视频里还说目前成功率能稳定在百分之八十以上,本来吗,就是巧不巧的事,我觉得能恢复个几年的记忆,就算是不虚此行了。
白色的光忽然变暗了,应该是扫描完成了。
光线开始扭曲,变成说不出的颜色,几秒后,我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池塘边。没错,是站着,白色的墙和椅子都消失了,我还顾四周,三面都是高矮不齐的教学楼,好几处白色的漆都翻起了皮,显得很陈旧。
远处的景色是夕阳,很红很红的夕阳。耳边想起了音乐,大概是放学的铃声吧,我看到那一个个方块般的教室——有的玻璃窗上还闪着红色的光。一个又一个小学生像是飞一般的从教室门里跑出来。
夕阳的光突然在一个女生的脸上反射到了我的眼里。
我看着她,叉着腰,站在一个松松散散勉强看的出形状的队伍的最前面,她在大喊着什么,但很奇怪,除了放学的铃声,我听不见一点声音,像是看着一个有背景音乐的默剧。
她喊了好久,队伍还是松松垮垮的,她似乎很生气,脸颊上泛起了比夕阳还要红的颜色。走了几步,一把抓住了那个不停在队里穿来穿去的男生。
我觉得那景象好美,也许是夕阳反射的光吧,那里显得一片通红,有种电影里那种不真实的景象一样的美。
我似乎想起了什么,脑子在嗡鸣,夕阳很快就落下了,光线开始变暗。场景变成了一片很清澈的湖……
我走出那扇门,看见女儿的时候,天也变成了夕阳的颜色。“妈,怎么样?”
我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望着远处的夕阳,就像记忆里那样通红。
也许,我就是这样的人吧。
哦,我想起了那首歌的名字,叫浮光掠影映百合。
“医生,我母亲怎么样了。”
那个医生眉头总是习惯性的紧锁着。这时候,他额头上渗出着好多汗珠。
“还是再看看吧,毕竟,重度妄想症也不是那么容易治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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