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尔维诺眼中,文学与爱欲的关系是怎样的?爱欲如何通过文学展现自己?
卡尔维诺认为,在文学上,性行为是一种没有讲出的内容比讲出的内容更加重要的肢体语言。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可以解释性行为在文学中的遭遇。它可能开始极其明确,然后恰恰在情节最为紧张的时刻变得神秘和含糊,就好像他的目标只能不可言喻。这种围绕着不可言喻的旋转,或者“从它旁边轻轻擦过的螺旋形运动”,似乎是色情作家们的共同点。
卡尔维诺对爱与性的理解渗透在短篇小说集《艰难的爱》中。《一个士兵的奇遇》描绘了一个欲望旺盛的士兵在火车上与一位寡妇的肌肤之亲,这种欲望是晦涩的、是不断做向心运动却永远也不能抵达圆心的,它永远是一种徒劳。士兵内在的犹豫与自我谴责成了斥力,这种斥力成了卡尔维诺在最后一刻刹住笔的托辞。一种朦胧的、奇妙的、僭越式的悸动却从晦涩的文字缝隙中泄露出来。为了呈现出美感,爱欲在文学中的流动注定是艰难的。
《一个职员的奇遇》恰恰相反,卡尔维诺在这篇小说中描绘了一个离心运动的过程。男职员与女同事经历了一个美好的夜晚之后在第二天竭力想要保留住那种良好的、美妙的应激状态,但那种能量最终还是在枯燥的工作与生活中耗尽了。男职员的轨迹是不断地远离快感,虽然欲望想把它固定在原点,但在现代人的生活中,欲望却总是被模糊、被回避了——甚至是以一种潜意识的姿态。没错,基于后工业时代人的异化现象的现代非性化、去性化特征似乎已经潜入了潜意识中去了。他每时每刻都想要向他人吐露出自己昨夜的快感,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了。所以我们能感觉到,爱欲在现实生活中的实践也是艰难的——它成了一种私人化的体验。
当然,这不能把责任都推到现代性身上。福柯也强调过,在历史上爱欲与性经验始终是被权力塑造的——在中世纪,爱欲的实践甚至与灵魂罪恶挂钩了。相比之下,现代爱欲的私人化也不算什么了,更何况在私人化的表面下,我们的时代还是给了一定表达空间的。
就比如说放荡不羁爱自由的亨利•米勒。
卡尔维诺认为,在这个去性化的时代,除去那些将性符号污名化的文学,性神话的功能是“对某种已经失去或面临巨大危险的东西进行弥补”。要么采取一种粗暴的方式来表达性,要么是采取一种辩护的姿态揭示出无性世界是多么冷漠,要么是将性交流置于中心,重新确立一种人文意味上的崇高位置。亨利米勒名义上是第一种,但亦有后两种的色彩:他要将欲望还给存在。
仅仅将性粗暴的表现出来是不足为道的。我们说亨利•米勒粗俗,但他的三部曲能用一个“粗俗”来全部概括吗?显然不可。他和其他一些色情作家一样,性符号本身并不一定是目的。他们想借此谈论一些别的东西,那些东西超出了现存哲学、宗教的定义范围,但最终被定义为爱欲,或者说以爱欲为落脚点。它是神秘的、根本性的、难以把握的。
卡尔维诺专门写了一篇小说说明这个问题,《一个近视眼的奇遇》。主角是个近视眼,配了眼镜之后回到家乡,感觉十分新奇。但有一个问题:老朋友们(其中包括前女友)都认不出他了;摘下眼镜,老朋友们却能认出他,跟他打招呼,但他分辨不出来他们。于是,在这样一种滑稽剧式的情境下,主角失去了对眼镜带来的高清视野的新奇感。
有评论家抓住主角与前女友的相遇与错失不放,强调近视眼的爱情困境。但在我看来,卡尔维诺有着更深层次的考量:他是在告诉我们,爱欲在文学中应该以怎样的形式呈现出来。单华伟在一篇文章里提到,高清就是一种色情、一种僭越,色情片或色情片式的文本只是粗暴地呈现出器官(并以此为终极目的),而“人被隐去了”,神秘感被驱逐了,美感消失了。那个近视眼,不就是这样的吗?戴上眼镜,世界变得无比清晰,可是自己的存在却被抹杀了;摘下眼镜,世界变模糊了,但生活却变得生动了,联系变得紧密了,人与人之间变得可识别了。
将性欲掩盖起来的那层厚厚的象征性铁甲,不过是一个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屏蔽系统,将欲望和对它的表现分隔开来。从这个角度来讲,所有文学都是色情的。
除了向心或离心的螺旋式模糊化操作,很多作家习惯性的做法是通过游戏、滑稽的方法来使用性的符号。当然,也不排除其他某些作家倾向于采取严厉的态度,他们会严肃地批判性的放荡,诸如此类。
但是在人类学上,性与笑是相通的,笑是人在对性的流露感到忧虑时采取的防卫行为,是一种模仿性的咒语(借助狂欢造成的小小的心烦意乱),以便控制性关系可能会激起的绝对的心烦意乱,在这里,笑起到的作用是平衡与缓冲爱欲的激情。另一方面,在谈论性的时候,会同时出现的这种快乐的态度,不仅可以认为是出于对幸福的迫切期待,因而将它提前,也可以当作对“正要跨越界限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荒谬和神圣空间的认可”。笑更是一种情绪的表达,一种高潮之前精神上的满足昭示。
总而言之,因为爱欲在文学中的流动是艰难的,滑稽化处理就有必要作为润滑油一般的存在加入进来。
滑稽化、幽默似乎总是能在笑这个动作中找到自己。对于前者,米兰•昆德拉有相当精炼的见解:“幽默是一道神圣的闪光,它在道德含糊中揭示了世界,它在无法评判他人的无能中揭示了人。”卡尔维诺也喜欢用幽默的笔法(“系统性的揶揄”、“自嘲式的假声”、“痉挛式的鬼脸”)写作,且不谈他在长篇中动的一些小心思,就拿一篇《一个读者的奇遇》来说,通篇可见的是男主角作为一个忠实的阅读爱好者,怎样在阅读与海滩艳遇对象之间摇摆与徘徊。一面是刻板的、学究式的阅读,一面是紧张的、激情式的艳遇,他给整一块儿去了。
阿梅代奥不知道,是要看着她但同时假装在读书呢,还是要读着书但同时假装在看她。他觉得两种做法都挺有意思,但要是装做看她呢,他觉得会显得太冒失,而要是装作继续读书呢,又太冷漠。
甚至,男主角在激情中脑子里想着的却是“我还有几页书没读完”。
对于卡尔维诺来说,一方面这种幽默的形式是精巧的,就像法国作家洛特雷阿蒙早已道出的那样:事物彼此之间越是陌生,它们的接触所碰撞出的光芒就越是神奇。阅读与爱欲,这似乎已经不仅仅是陌生化了,更是一种对立,然而现在却殊途同归;另一方面,幽默的效果也是显著的,你不可能像一个新闻评论员一样冷酷地指出:阿梅代奥在道德上是轻率的/阿梅代奥在激情与阅读中选择了阅读巴拉巴拉……他只是将一切呈现出来,在道德含混中缓冲了爱欲的激情。
所以,爱欲在文学中的展开不是件轻巧的活儿。很多写作者不是写得太粗暴,就是写得太笨拙,它不仅需要经验,更需要技巧与观念的指导——我虽说也写了几篇故事,但这个园地我迟迟未敢真正涉足,我有自知之明。此外,爱欲在文学中是艰难的,在文学之外的现实世界同样是艰难的,这一点想必大家也多有感触。
最后,还是回到作者本身来谈谈吧。有评论家认为,卡尔维诺的短篇不如中长篇,它们显得太平,缺乏那种穿透心灵的力量,也没有波澜起伏的情节。确实,“我们的祖先”长篇三部曲很耀眼,但并不能借此抹杀其他短篇作品。在我看来,卡尔维诺很多短篇更像是精巧的工艺品,其中贯穿着一些对战争、对两性、对生活的独特思考,更别提像《艰难的爱》中不少带有试验、探索性质的作品了:他借这些作品传达出某些写作观念与文学观念,而这是很多情节跌宕起伏的短篇小说所比不上的。
参考资料:卡尔维诺短篇小说集《艰难的爱(共九篇)》、文学批评《领域的界定:色情》;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单华伟《高清即“色情”:追求高清的需求,其实是一种色情化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