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婆婆的时候,是在医院一楼大厅的墙边座位上。这个老太太有点无力地靠着,又瘦了一些。
前面人群来来往往,噪杂声混着消毒水汗水的味道,各种凝重的眼神,左右穿梭。有一刻我都感到耳朵轰鸣,要失聪了。从排长队进不了医院的大门开始,早醒的不适感让我想屏蔽一切感觉通道:闷热空间里,不想听见,不想看见,不想闻见,眼前的混乱。
我做了深呼吸,进行冥想练习。我告诉自己,医院一定是个修行地: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不怨不恼,才是对得起自己在这里的时间。
我好像有点小幸庆自己的觉察。
婆婆昨晚有咳血,一早龙泉下来,刚才是神勇的大哥和无所不能的姑子,带她过去检查。我刚好预约体检结束,来接这个班。
当我调整好心情,和婆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她突然眼睛一亮:那个,那边那个真像多戈。
我顺着她的眼神过去,心里想:哪里像啊?一定是老人家想孙子了。
这个尿毒症早期患者,曾被判三五年期限,乐观的她一下子到了七八年。这些年里,每天吃中药,那种苦应该是常人很难理解的。但她一直没有因此而抱怨过,简简单单,顺其自然,该干嘛就干嘛,完全没有以病患这样的脸孔或语言示人。
终于等到报告,见医生。医生说要么中药,要么先保守治疗,是早期肺结核遗留的毛病,如果用药跟肝肾保护有冲突,那就先观察一段时间。
回到家,我整理午餐,做菜的过程不那么自信,因为她是行家。
她坐在餐桌旁,看我厨房噼里啪啦,她说:早上,去店里要了一晚青菜面,一夹,一吃,不对劲。发现菜叶应该是臭虫爬过,完全没法吃。就不吃了,也没说,放在那里。然后到对面吃了一晚白粥。
我说:臭虫?那肯定没法吃。手一碰都要用洗手液好多次才能消除臭味。何况是面里的臭虫味道。
婆婆说:是的。菜叶臭虫味,那半边的面应该是没有的。
我说:你不说?怎么不说呢?要不换一碗嘛?
婆婆诧异地看着我:有什么好说呢?也就8块钱。
我突然沉默了。再多说一句,都为自己的理所当然感到羞愧。
婆婆是村里很有威望的人,那种做事雷厉风行,因为讲道理,公允,所以受人尊敬。但她也有些泼辣,绝对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女人。
我们看太多因为食品卫生而出现在新闻里的各种各色的纠纷版本。几乎都是占理不饶人,以争取消费者的所谓正当权利而咄咄逼人。要么是确认事实,要么觉的伤到感情,要么后果扩大化上医院检查。
眼前的这个老太太,体察到什么?
我中午烧了五个菜,见婆婆只吃了豆角和苦瓜。她没有说:茄子的料酒有点酸、干煎带鱼热会有点咳、酒糟肠子还没透。
我说:苦瓜盐没搓彻底,还很苦。
婆婆说:吃点苦,好的。
我说:豆角煮太烂了。
婆婆说:这个煮的烂的豆角好的。现在有些豆角煮不烂。
在她眼里,我这个媳妇,能做菜,已经是极好的了。极好的,其他都不是问题的,不好吃,不爱吃,就少吃点,没有必要把所有的做的不好的都一一说出来,她是如此没有挑剔。
我看到了她这份体谅与和善。
就如早餐8块钱的一碗菜面,她体察到了主人一定不是故意菜里有臭虫的、旁边的客人正在就餐需要秩序和美味。
于是,她选择了什么都没说,选择安静离开。
当然这是我的猜测,其实不需要任何理由。也许,有很多东西都是深植内心的,就会在生活中这样去做。
朴素的善意。
什么都不说,这是多难啊!在这个人人都要竭尽全力去表达的世界里。
我知道我所谓的觉察和修行,还幼稚着呢!我很幸运有个好老师,活的教化。
我是丁若木,相信叙事的力量。
坚持叙说124天,坚持锻炼80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