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和云秀走在学校的绿荫大道上。
“你妈妈病了,比较严重,赶紧回来一趟,尽快”。父亲的声音坚定有力,不容置疑。
“我要回家一趟,我妈病了,很严重。”我撂下一句话,往宿舍跑去。
收拾东西,跟辅导员请假,和同学打好招呼,我一溜烟跑到火车站,订了最早一班车。学校离家很远,需要十一个小时的火车和一个半小时的汽车。
火车上人不多,我找到自己的位子,对面有一个微胖,但穿着时尚的女子。车开动了,我面色凝重,手心里都是汗。给爸爸和云秀发了同样的短信“我上车了,不要担心。”窗外,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把天地都笼罩在金色里,像母亲的爱,满脑子都是妈妈的样子,我因紧张和担心有些激动,双手攥着。夕阳里,树木和建筑物的阴影被拉的很长,太阳越来越低,一会就不见了。天,黑了。
“秀儿,我很担心我妈。”给云秀发完信息,内心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感,我以为自己长大了,遇到事情竟然还是会感到怯弱。
“你吃饭了吗?阿姨会好的,不要担心。你要照顾好自己……”
云秀的短信让我心里稍微轻松了些,这个淳朴文静的姑娘总是可以给人力量。高中时我们同桌,不多久,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充斥着我全身,碍于高考的压力,彼此压抑了冲动,终于进到同一所大学,可以共同为未来努力。
云秀也像太阳,给人温暖。前年落榜,她的一句“我在XX大学等你”,支撑我最终得偿所愿。
云秀个子不高,长得也不出众,但和她在一起我感觉特别舒服,就像窝在一团棉花里,温馨而浪漫。我期望和云秀未来可以像父母那样,相敬如宾、相濡以沫。想起妈妈,我双手扣在一起,现在能做的只有为妈妈祈祷了。
火车在晃荡,恍惚里,一家三口迎着朝霞前行,妈妈推着爸爸,我牵着妈妈的衣角。虽然爸爸是个瘸子,日子即使过的紧巴,也能处处感受到温馨。里里外外都是妈妈操劳,几十年如一日,生病也是应该的,只恨自己还没有能力让她享福,内心的悔恨冲击着眼眶……
座位上没有人,我索性躺在上面,衣服盖在脸上,竟然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做着各种各样奇怪的梦,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去洗手间擦了把脸,收拾一些东西准备下车。窗外阳光有些刺眼,想着马上要见到妈妈了,内心很期待又非常害怕。
一个多小时的汽车之后,终于到家了。
村子没有什么变化,早起的人看见风尘仆仆的我,眼神里有很多惋惜。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彻底傻了,门口竟然挑起白帆,堂屋正中间摆着一张床。
“妈妈不在了!”我瘫在地上,邻居张婶赶紧跑过去搀起来,扶着我到了堂屋。
矮床上躺着一个人,脸用草纸盖上,一张黑陶盆里正在烧着火。屋子里的人看见我,围过来,劝慰着。
“孩子,人死不能复生,还有你爸要照顾,要挺住啊。”
“你妈最放心不下你,你回来就好了。”
“可怜人啊,你妈是受了一辈子苦,好不容易把你培养出来了,怎么就想不开呢。”
“孩子啊,你好好地,也别难过,人啊,都要向前看。”
我跪在黑陶盆前,有些不知所措,眼泪和鼻涕都涌出来,却哭不出一点声音。张婶赶紧过来拍我后背。
“先给你妈磕头烧纸,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族里的大伯过来,递给我草纸和打火机。
“我妈得的什么病啊,怎么这么快?”我磕完头,烧好纸,疑惑地看着屋子里的人。
“你妈是上吊死的,不是得病,怕你路上担心,所以让你爸说病了”,族里的大伯说完叹口气,头低着,屋子里的人也都低下了头。
一股火从胸腔里迸出来,刚要发作,爸爸从屋里驾着双拐出来。
“爸,我妈为什么会上吊?”我圆睁着眼,内心有无尽的悲愤和委屈。
“这是你妈留给你的信。”爸爸声音很轻,面如死水。
我抢过来,摊开信,妈妈俊秀的字都像刀子。
儿:
妈妈走了,你可以恨我,但我还是想得到你的原谅。
我是个懦弱的人,二十年前我就应该死了,还好有你,而今你终于可以自立,我可以放心了。
任何人都有自己需要做的事情,而我的任务完成了,你可以去完成你应该做的事,未来都是你的,没有人会为你做决定,而你可以为你自己而活,这是妈妈唯一可以给你的东西。
任何人都会离开,只是方式不同而已,并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
我离开,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这对我是最好的方式。我爱你,我也爱我自己,这是我爱我自己的最好方式。
希望你幸福,我二十年的微笑应该可以给你一颗温暖的心,你比我更好。
我不需要任何纪念,坟头也不需要栽树,记得或不记得妈妈都好。
妈妈素珍绝笔
XX年XX月XX日
把妈妈的信来来回回读了几遍,决绝之情让我心疼,她是爱我的,却为何放弃自己?她肯定经受了无以言表的委屈,而我竟然全然不知。我已经二十岁,二十年见到的妈妈的微笑,竟然是刻意为之?是谁让她不得不去完成自己的“任务”,而她的“任务”又是什么?她走的如此坦然,赴死之心竟然隐忍了二十年。
我摊在地上,内心像碎冰一样从天空跌落。我颤颤巍巍揭掉妈妈脸上的草纸,一张惨白的脸出现在我的眼前,牙齿呲在外面,咬着下嘴唇,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勒痕。我竟然有些害怕,想去摸她的脸,却怎么也伸不下手。我跪在床前,顺着胳膊摸到了冰凉的手,内心生出一股恨意,恨妈妈的绝情,也恨让她绝情的人和事。
我还是没忍住,用手触碰了妈妈的脸,和手一样凉,我想抚平她的嘴唇,想捋顺她脸上的狰狞,结果是徒劳无功。内心的委屈越来越大,终于没有忍住,嚎啕大哭起来。我知道,即使我再怎么哭,都无济于事了。
大家把我拉开,不让我的眼泪沾到妈妈,伏在地上,不知道要怎么做。
我是孝子,被安排穿上孝服,系上麻绳,穿上白鞋,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跪在妈妈的灵前,磕头烧纸。我像一只被拴服了的狗,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世界。妈妈到底受了什么委屈,是我唯一想知道的事情。
三日之后火化,又三日送殡。我像一只牵线木偶,被人拉来拽去。
妈妈走了,爸爸应该也是伤心的,我自己的无法接受并不能阻止生活继续,当我把目光转向爸爸的时候,并没有感觉他有太多的变化,甚至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这让我诧异,内心多少有些怨恨。既然妈妈说她是自己求死,我也不想去追究什么原因了,很多事情过去就过去吧。
我要回校,瘸腿的爸爸没人照看。妈妈的信让我惊醒,很多的人和事都和我看到的不一样,但爸爸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这是我推卸不了的任务。族里的大伯说可以照看,但不能全部料理,只能去找姑姑和舅舅。他们的村子离得不远,我要去拜托他们照看我爸爸。
推着自行车刚到村口,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拦住了我。我认识他,从记事起,每次进村他都会拦我路,没想到现在他还是这样。这次,他没有憨憨地笑,没给我塞糖,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哭的让人心疼,我放下自行车,去安慰他。
“你妈妈命苦啊,死的可怜,都是造孽啊”。他说着话,攥着我的胳膊。
闻讯赶来的姑姑和舅舅把疯子拉开,看到他哭的可怜,我内心总也忍不住悲痛。
“舅,我妈为啥会自杀”,姑姑和舅舅把我扶回家,我再也忍不住。
姑姑和舅舅对望两眼,都低下头。
“你就把情况跟孩子说吧,瞒着也没意思了,素珍都走了。”姑姑抹了把眼泪,走出去了。
“好吧,我就把事情给你说吧”,舅舅点根烟,慢慢地说起来。
“你妈的死,都是因为我造成的。我和你爸你妈和你姑姑是换亲。你爸娶我妹妹,我娶你爸妹妹。嗨……都是因为穷啊,没办法。”舅舅猛吸一口烟,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妈打小聪明,人又长的好,你外公最喜欢她,上到高一的时候你外公去世,家就没办法过了,你妈也只能放弃学业。我们家太穷了,揭不开锅,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进来,实在没办法,你外婆就托人说了这门换亲。”舅舅说着,一脸的自责。
“那时候,你妈和村里的二宝已经处了对象,死活不愿意。二宝就是你刚才见到的那个疯子。没办法啊,你外婆为了不让我们刘家断后,上吊、跳河,以死相逼,磨了半年,才让你妈铁了心,才愿意去见面。”舅舅说着,叹了口气。
“我见你姑姑,你妈和你爸见面。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你爸是个瘸子,你奶奶安排了另外的一个人和你妈见面。那个人高马大,人也长的好,你妈就想,凑合过算了,成全两家人。可是结婚那天,入洞房时才知道是你爸。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三个月后你妈才回门,也怪你舅我自私,只想着自己,苦了我那可怜的妹妹了。”舅舅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你妈回娘家的时候,进屋给你外婆磕了个头,转身出门,直接就跳河了。幸亏有人看见,救了上来。调养了好久,发现已经怀了你。你妈才慢慢放弃求死的心。知道你妈嫁人,还跳河自尽,就在你妈跳河的当天,二宝就疯了。”舅舅停下来,看着我,眼眶里都是眼泪。
“后来呢?”我看着舅舅问。
“你出生后,你妈笑容多了起来。但在你三岁的时候,她喝过一次农药。抢救过来后,我、你姑姑和你爸跪下来求她,期望能把你抚养成人,不要让你成为一个没妈的孩子。二十年过去了,我们以为她放弃了念头,谁成想,还是走了这条路。如果不是我,你妈也不会这样。”舅舅嚎啕大哭起来,很自责的样子。
看着舅舅,五味杂陈,只好静静地看着他哭。小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叫舅舅的老婆妗子,而我却喊她姑姑。每次问妈妈,她总是脸色一沉,不再说话。
想起刚才的疯子二宝,又想起我爸的残疾,可以理解妈妈的选择了。让她的哥哥有老婆,应该就是她所要面对的任务吧,把我抚养长大应该也算作她承担的责任。她的责任是完成了,离开是理所应当的了。
我无法想象二十年里她是怎么过的,我所见到的微笑背后是有多少绝望和悲伤。没办法想象她在数着日子过,我没长大一岁,她就离死近了一天。我在她眼里,到底是希望,还是绝望。
我也恨她的倔强,姑姑和她一样的处境,为何能够接受舅舅。虽然平淡,有磕绊,但能感受到他们也在时刻呵护着对方,二十年来,欢乐和幸福更多。父亲虽然有残疾,至少他也上过学有手艺,也在为家分担了压力,履行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恨外婆,亲手毁掉了妈妈的一生;恨奶奶,用欺骗的方式得到一个延续香火的机会。
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我们所有人都欠你妈妈的,当初如果不用强把你妈关在房子里三个月,她也许不会选择这样。”姑姑进来说着话,扶起舅舅。
“我要回学校上课了,你们能帮我照顾我爸爸吗?”我恳切地看着他们,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
“可以,孩子,你放心上学。”他们回答的异口同声。
我没有留下来,出门的时候,疯子还在那。见到我,嘴里又开始念叨。我没理,走了。
回到家,天快黑了,我到厨房煮了两碗面。爸爸吃的很香,夸我的手艺,我一口没吃。收拾好东西,拿了一包烟,趁着夜色到了妈妈的坟头。
土都是新的,我坐在边上,默默地抽烟。四周静的很,看着坟头,我想起妈妈静静看我写作业的样子;想起妈妈干活,突然看见我微笑的样子;想起她看我大块吃肉的样子;想起她看到我奖状的样子;想起她认真看书的样子;想起她坐在一堆妇女里,安静地忙着针线的样子;想起她在我落榜时,跟着我掉眼泪的样子;想起她在脖子上套上绳索,内心决绝而又坦然的样子……一幕一幕在我的眼前闪过,我像个观众,竟然没有任何的参与感。
踏上最早一班车,觉得过去的种种好沉重,车子飞驰,我想把所有都忘记,只留下妈妈的微笑。
晚上八点的时候,火车站门口看见了云秀。她比之前更阳光,过来把我抱住。我能感受她突突跳的心,肯定在担心我怎样才能抹平内心的伤。
捧着她的脸,笑着跟她说我没事,拉着手走回学校。
“云秀,未来我们过一段真正的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的生活,好吗?”我的步伐稳健,用力地攥了下她的手。
“嗯嗯。”
我又想起妈妈,二十年的隐忍和决绝,她都用微笑的形式表达,唯一的想法就是想给我一颗温暖的心。而后,于我,遇到任何事情,又有什么不可以微笑面对的呢。
走在校园里,青春躁动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觉得我被一个微笑包围,就像躺在棉花里,温馨而浪漫。